《长安一片月》且酹风华

1、小引

　　长安一片月
　　小引
　　晟和二年，镇北侯世子，骠骑小将军楚璋台入京省亲。
　　北境莽莽草野养出来的彪马有种不甚寻常的野气，在驰道上撒蹄欢走，将身后的随扈落下了十几丈远，马上的青年笼着缰绳垂首打盹，半张脸埋在青色大氅柔软的狐皮领里，无端有几分温柔。
　　“楚璋台！你醒醒！再不醒你家夜华骝带你撞树啦！”他身后一人忽的打马而来，猛地在他耳边来了一嗓子，他这一声倒不要紧，反倒是他没收住的马鞭扫到了夜华骝的前蹄，战马受惊，长嘶一声，扬起前蹄向那人身上便踏，那假寐的青年险些被甩下马去，忙揽缰绳，睁眼扭头喝道：“林浩然，你又发什么疯！”
　　被称作林浩然的青年显然为自己方才做的事十分得意，迎着楚璋台没好气的目光嘻嘻哈哈不知说了些什么，楚璋台咬了咬牙，皱着眉训他：“昌明，咱们还有半日的脚程就到京都了，你这吊儿郎当的习气也该收一收，仔细伯母的鞭子！”
　　林浩然散漫地勾着马鞭玩，俊俏的脸上露出了十二分的不以为意：“嗨呀，咱们满打满算好有十年没回京都了，我再是没个正形，我娘也不至于对我祭家法吧，再说了，就算她舍得，也得赶得上我不是？”
　　楚璋台冷笑一声，扯过一旁挂着的皮鞭就向林浩然身上招呼：“那敢情好，你可就先试试是你的马快还是我家夜华骝快好了。”林浩然猝不及防，被实实卷了一鞭，后背火辣辣一阵疼，听风声骤碎，鞭绳一绞还要再来，大吃一惊，紧忙拍马向前，楚璋台夹马便追，眼见得又是一鞭袭来，林浩然大喊：“楚璋台你不要脸！夜华骝是大宛马，吃的是精谷细粮嫩马草！你不要脸！啊！你还打！啊！”
　　两个人最后滚到一边的草地上打了一架，雪泥沾了一身，明明是林浩然揪着楚璋台从马上滚下来，最后认输的倒也是他：“楚大哥，楚将军，楚世子！饶了小的吧，小的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楚璋台松开揪着他领口的手，站起身来，掸了掸肩头的雪，啪啪两下拍干净护手将林浩然拉起来，眯着眼睛瞧清了对方的狼狈样子，努力忍了忍，没忍住，笑了出来。
　　林浩然被他这一声笑的又想挥拳，余光看到那些被他们远远落下的随从副将们都已经在附近下了马，正谈笑着向他们走来，暗里咬了咬牙，捏青了拳头，到底没有动手。
　　领头的是个矮胖子，姓朱，他旁边的副官是他亲弟弟，却又高又瘦，简直像根竹竿，他们站在一起，什么都像，就是不像兄弟。
　　“世子爷，可喜可贺，总算是替我们好好出了一口恶气。”朱胖子笑着对楚璋台拱一拱手：“林小爷上次和我弟弟干架，给这根麻杆按在地上好一顿锤啊，这下总算有人能压过他了。”
　　林浩然不服气的哼一声：“他小时候，不也被我按在地上锤吗？”
　　林浩然当然只是口里不服，要说实在的，他自幼和楚璋台一起长大，楚璋台在京都时，是京都除王族之外身份最贵重的公子，自幼被养的极有规矩，又备受宠爱，以至于十二岁初到边境时老侯爷都以为自己的儿子是在半路被丫鬟婆子掉包成了个小妮子，但楚璋台骨子里还是带着镇北侯一脉的狠劲，被父亲丢到北境野放，和兵痞子同吃同住，居然也就硬生生磨出来了，林浩然记得他升骠骑时打的那场仗，说起来不过还是一两月前，楚璋台在战场上，夜华骝伤了，他竟是一面护着马，一面握着匕首和蛮人拼命，最后杀回来了一身血，报战功的时候呸一口吐掉牙缝里的碎肉，从手腕上脱下来十几个蛮人头目的大银耳环拍在听记的桌子上：“杀得太多了，就记得这几个有名有姓。”眼神凶野的像狼。
　　“世子爷现在在北境野久了，捅刀子捅的眼睛都不眨，现在回去，也不知道夫人认不认得了。”朱瘦摸摸自己的山羊胡子，有些忧虑。
　　他哥笑着捣他一拳：“哪能啊？世子爷俊着呢，和夫人一样一样的。”
　　楚璋台听着他们肆无忌惮的声音，没什么反应，只回头冷冷的瞥了他们一眼，口中打了个呼哨，夜华骝向他飞奔而来。
　　几人噤了声，楚璋台一片荒凉之中着了一身青衣，银冠束发，身形颀长，远望去，像一杆竹，抑或一柱松。
　　楚璋台也不管他们看直了眼，简单吩咐了几句就飞身上马，向京都的方向飞驰而去。
　　他不能穿着一身软甲，蹬着鹿皮靴去见他的母亲，他在模糊的记忆里回想，朦胧的，温和的一张含笑的脸。
　　“娘亲，”他在齿关里嚼这两个字，像嚼一口麦芽糖：“娘亲。”
　　飞奔的马蹄在城门被拦下，冬日的天气有些干冷，天边垂下去一团火绒绒的夕阳，他被那阳光照的有些热，楚璋台张嘴吐出一口白烟来，夜华骝打了个响鼻，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他才回过神，取了令牌交给守城的士兵。
　　他想去置一身衣服，但走过从前常到的东龙大街，却并没有找到旧时的那家成衣铺子，他饿了，便就近找了一家茶楼坐下，叫了两个胡饼尝，没咬几口就听到间壁有叫骂声，骂的极过分而腌臜，听着便叫人腹中绞痛，很是倒胃口，他在北境呆的久，平素听惯了兵痞子们开一些荤素不忌的玩笑，但当真叫人把活春宫演到了台前，可也真不是那么回事。
　　楚璋台草草将饼胡乱咽下肚去，灌了两杯茶，收拾了贴身物事，将银两留在桌面上，敲开了间壁的门。
　　那看起来像是京都富贵子弟的私宴，满座宾客都是锦衣玉食的小少爷，但杯盘狼藉，名贵的波斯长毛地毯上染满了酒渍，给他开门的那个人看上去好像醉的不轻，挑着一对吊丧眉，腆着油脸，熏熏然问他：“怎么了你这个兵棍？来小爷的房里找你哪位主子？”
　　他不搭话，只迈开两条长腿向里走，那油脸小胖子赶上来拦他，被他一掌推开，在地上打了个筋斗，房里原先情迷意乱的气息被他搅碎了，那一堆吵吵嚷嚷的醉鬼都静下来，转过脸瞅他，楚璋台这才发现这群人中间拥着一个少年。
　　他起先以为那是个姑娘，而且还是个美人，端的是细眉妙目，皓齿朱唇，但这美人冷然地垂着眸子，乌漆漆长睫毛严丝合缝的掩住他眸间的情绪，有些散落的乌发贴在他脸上，更显得他肤如白雪，但楚璋台细细一瞥，见到了他细颈子上的喉结。
　　原来是个少年，眉目尚稚嫩，却十分消瘦，隆冬时节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内衫，袖口被扯破了，衣料上有杂七杂八的茶色和酒渍，竟还带了几片茶叶。他的衣襟也是散的，这样冷的天气，只穿了一件单衣，又被泼湿了，一阵风来，他打了个抖。
　　那个丧眉油胖好容易从地上爬起来，恼羞成怒的向他背后撞过来，他在战场上磨砺久了，听风声不对，一扭身就将那人按倒到了地上，周围人有一个胆大的吼他：“没长眼睛的东西，打搅了爷爷们今儿的高兴，你有几条命都不够陪的。”楚璋台最烦这种货色，但看那少年已冻得牙齿都哆嗦开了，皱了眉头伸手拽过少年腕子，单手弹开大氅的挂扣披在他身上：“你到马厩去，我的马见了衣服就知道跟你走，你牵着它到下面等我，可帮我看好了，别叫它乱跑，踏了摊子我还得陪。”
　　少年吃惊的神色还未消下去，但没讲话，只点了点头，他几乎整个人都缩进楚璋台的披风里，眼睛太水了，受了委屈的模样。
　　楚璋台拍了拍他的背，做了个安抚的姿势，无视那些人的遮拦，将少年护出门去，转身觑着那几个要作鸟兽散的泼皮纨绔，一脚一个蹬到墙角，还一壶茶浇熄了地龙，余下全泼到了几人身上。
　　湿淋淋的被带了碎冰一样的朔风削在身上，那感觉可真算不得有多舒爽，对着几人的叫喊和怒骂，他冷着脸抽出腰间的剑摔在那:“我不管你们京都的人怎么玩，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但叫我看到你欺负人，你就和我的剑来比比谁更硬。”
　　那个油脸小胖子撇了撇嘴，不屑道：“你，哪一路的我爹，兵部尚书，看你品阶不低的样子，现在跪下给爷爷我磕两个头，爷爷我大爷有大量，不和你一般见识。否则，你今晚就小心你的脑袋！“
　　楚璋台怒极反笑:“我的脑袋我的脑袋你还动不起，我倒是可以去向我舅舅讨讨你爹的脑袋！”他在军中多年，血雨腥风里早洗去了京中纨绔的习气，军中谁管你爹姓字名谁，谁本领高强谁就是老大。这乍一回京，听到这些熟悉又陌生的论调，真有些可怜又可悲之感。
　　丧眉油胖还想再说些什么，楚彰台忽的一脚，踩住了一人的手，摁在地上拖开，抬脚就把他踹到另一个角落里去了。面对一众人战战兢兢的神色，楚璋台眯起眼睛道：“管好你们的脏手，这可是我舅舅送我的及冠礼，别给我摸脏了。”他弯下腰去捏宝剑的剑穗，余光在一旁的地上看到另一样物事，顺手拾了，剑上寒芒一闪，楚璋台手腕一抖剑已入鞘，他对着那帮泼皮不屑的啐了一口，转身下了楼。
　　少年在楼下等他，夜华骝好奇的在他脸上舔来舔去，少年躲之不及，被闹得脸上也有了几分笑意。楚璋台心里的郁结也消下去八分，他走过去，扶住少年被夜华骝蹭的不断发颤的削肩膀，问他：“小兄弟，你晓得成衣铺子在哪里吗？”他看了一眼少年有些破烂的衣衫：“你总不能这样回去，你娘看到，该挂心了。”
　　少年转过眼睛看了他一眼，似乎打定主意不讲话，只点了头，带着他向前走，楚璋台看着少年撕破的袖口，一节清瘦的腕骨露出来，他忽的觉得那里应当是有一串珠子的，写着字的，没有珠子的手腕子，好伶仃。但他把在茶楼里拾到的珠串在掌心盘了盘，还是没舍得还给人家。
　　少年在一处成衣铺子前停下来，仰头盯住这铺子的招幡，微微皱了眉头，楚璋台从他背后握住他的肩，带着他进去了。他换了一身皂罗的劲瘦冬装，将旧衣裹了个包袱托在铺子里，顺便选了一套白衣给少年，他觉得这少年就合适这样飘袅的白。
　　他本来打算牵着夜华骝直接回府，可夜华骝实在太粘着那个少年了，竟然咬着少年的袖口不松口，他只好请少年骑在马上，送少年回家。
　　楚璋台在兜里摸出两块铜板来，他的钱袋在刚才给少年置衣服的时候几乎倒空了，但看着少年一阵风就能刮跑一样的瘦弱模样，在抛着玩了一会之后，在街边卖炒货的老伯那里给少年买了一兜栗子，少年接了，也没道谢，就窝在他的大氅里，慢慢地剥栗子。
　　他们就这样一直走到华灯初上，楚璋台觉得这个俊俏的过分的小少年应当是个小哑巴吧，被人欺负成那样也不出声，但他手头也没有纸笔，只能转过头对少年笑笑：“小兄弟，你看我也不清楚你姓字名谁，家住何处，这都是这个时辰了，你再不回去，你家里人便要找到捕快房里去了。这样吧，这要是到了你家附近，你就拍拍我，我也好送你回去。”
　　少年剥栗子的手顿了顿，良久。
　　“我叫杜仲白，”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嗓音发涩，顿了顿，他轻轻咳了两声：“我住在国公府。”
　　楚璋台被他吓了一跳：“你会说话啊！”
　　少年乜过那双离情薄欲的眸子瞥了他一眼，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要说些什么，但到底没有说。
　　楚璋台被他看的不知再说什么，只得闷着头走，夜华骝也驯顺的连个响鼻都不打一个，就这么沉闷的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楚璋台忽的感觉肩膀被人拍了拍。
　　他从怔懵中回过头来，抬头一看，国公府三个大字被灯笼照的发红，他的脸似乎也红了片刻，但他很快缓过神来，伸手扶着杜仲白下马，杜仲白在地上站定，解开他大氅的系带，脱下来，递到他臂弯处搭好。
　　楚璋台低头看那一片被妥善安置了的绒软，心里似乎也被熨平了，他微微笑了，对杜仲白点了点头，牵起夜华骝的缰绳就要打道回府。
　　他其实已经走出去了几步，衣角却忽的被牵住了。
　　杜仲白扶住他手臂，从袖笼里掏出一把圆滚滚的，剥好的栗仁塞进他掌心，看了看，又拣出一个自己吃了。
　　杜仲白弯起眼睛对他笑了笑，向他道了一声多谢，也不等他反应，便回转身去，叩响了门环。
　　开门的是个老伯，杜仲白眼里的笑意在朱门被打开的那一瞬便敛下去了，他垂着眼帘，又是那副冷漠的面孔，目光轻飘飘掠过老伯期待的脸，没做什么表情，也没开口。
　　“夫人叫老奴守着，请哥儿回来到正院见上一面。”那老伯弯着佝偻下去的一把枯骨头，恭恭敬敬地拦住他的去路。杜仲白并不理，抬脚绕过他，一身白衣裹着一架瘦骨，他飘飘荡荡地向自己院子的方向走过去。
　　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响的膝骨触地的声音，紧接着就是苍老的哀求：“少爷啊！算老奴求求您了，您就去看看夫人吧，夫人这些年为了您，眼睛都要哭瞎了！”他连头都懒得回，他和自己的生母没什么感情，平素在他父亲面前装一装母慈子孝已经是他的极限了，这样无缘无故去见她，完全就是在强人所难，他一想那个女人的丑恶嘴脸，心情就无比烦躁。
　　但那个老伯的声音阴魂不散的跟着他：“少爷！少爷啊！少爷！”杜仲白被他叫的背后发毛，他对那个女人身边的人一向没什么好感，更别提这个花白头发的老头，胡子拉碴，不修边幅。
　　但他就算再人情冷漠那一天，总归也要些面子，这人高一声低一声，惹得他烦透了，但和这样的刁仆也讲不清，他索性一抬脚，向正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