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锦瑟晚庭

1、溺（上）

　　幽蓝色的海水波荡着在眼前晃动，一道道光线诡异地扭叠在水中，不断变幻着角度。
　　渐渐地，蓝色被深黑取代，光线越来越少。
　　他在下沉。
　　肺中冰冷的窒息感觉，伴着深深的绝望，转而火热，像是一把火，将所有的氧气燃烧殆尽。

　　戚少商闭上了眼睛。
　　肺里的烧灼感达到顶峰，手指忍不住痉挛起来，全身的意识开始逐渐涣散。
　　下一秒、下一秒就可以脱离了这难熬的死亡煎熬，彻底解脱了吧……

　　等待死亡的过程竟如此漫长。
　　本以为死了以后的感觉是轻松的，没想到那烧灼感依旧缠绕在肺腑间，甚至，更诡异的感觉浮了上来——
　　虽是同样难熬，但肺里的灼热竟一点一丝地抽离出来，冰冰凉凉的感觉缓缓回来，本已严重缺氧的大脑中，意识也慢慢地回笼着——
　　这是死亡么？
　　身上的压力在迅速地减小，他在向上浮！

　　努力地想睁开眼睛，无奈缺氧中的身体处于严重的机能不足状态，不听大脑的指挥。
　　咬牙！
　　微微撑开疲重的眼皮，从透着的一点缝隙里看到眼前重又出现的光线，越来越明亮。海水的颜色转淡，没有了深海的那番漆黑恐怖，恢复成柔和温暖的海蓝色。
　　亮光浮动。
　　好像那晃动的水面之上的，是另一个世界。

　　突然，眼前光芒大盛。戚少商的头一下子出了水面。
　　在那前一秒，他不确定，自己模糊失神的目光是不是扫到了一条本不该出现的巨大鱼尾上……

　　戚少商从床头坐起来。头冒出水面的那一刻他就突然惊醒，一下子睁开眼睛。
　　又做了这个梦。

　　十六岁那年，随家人出海游玩，油舱泄露导致油轮失火爆炸，没被第一次爆炸炸死的人尽数跳进了海里。
　　戚少商不会游泳，可是他没有死，死的是他的父母。
　　一个人回到了家里的别墅，一个人在房子里整日地晃来晃去。以前没觉得，可突然间就觉得它大得简直离谱。锁了房门，遗产存进银行，戚少商转进了普通的寄宿制高中，三年后考上了当地名校的传媒系，毕业后成了一名记者，在本市的“连云晚报”编辑部工作。
　　住在单位分配的单元小屋中，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
　　不论是他的顶头上司——脾气不算很好但是工作起来很认真、对戚少商也比较照顾的主编——息红泪，还是跟在戚少商前前后后打帮手的新人阮正明。

　　这个梦……
　　戚少商以前也会做，梦里的一切感受都如那年落水般真实。只不过，梦总是停留在他出水的那一刻。可他始终忘不了，那一天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突然涌入肺里的新鲜空气，平时最为寻常、几乎寻常到要被忽略的呼吸，这一刻竟如此的真实！
　　而就在他吸进第一口空气的同时，分明有什么东西被他一同吞下了肚子，虽然有感觉，但是重新畅快的呼吸很快就让他忽略了这个小插曲。

　　神奇的是，原本不会游泳的戚少商，经过那一次逆水，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游泳。而且，游得……似乎……还不赖？

　　点燃一只烟，靠在床头。戚少商不常吸烟，应该说本来就不吸烟，但是每当做了这个梦之后，他就需要一点物质上的帮助来平复自己。
　　果然，缭绕的烟雾中，因为梦里真实的窒息感而狂跳的心渐渐得以平静。
　　怎么会又做了这个梦？
　　这七年之中，虽说会时不时梦到，但哪一次的感觉也比不上这一次这样真实……

　　难道和明天连云大学的采访报道有关？
　　掐灭烟，拿起床头的采访稿再次细细地看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后，戚少商准备再睡一会儿，毕竟明天还有重要的工作。
　　入睡前，戚少商想，那年出水前看到的，真的只是自己以为的错觉么？
　　也许，这个答案，明天会揭晓。
　　没来由地有些期盼。

　　连云大学坐落在连云市郊区。一大早，戚少商一行三人驱车直往郊区。
　　司机穆鸠平是个风风火火的汉子，据说因为曾创下一顿吃了八碗饭的记录，被大家亲切地成为“老八”。老八司机人性子虽然大大咧咧惯了，车技却甚是了得！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闭着眼睛也不会把车开到沟里”。
　　戚少商坐在副驾驶座上，脑子里回想着出来之前息主编跟他说的话——
　　“少商啊，这次这个主题，依我看多半是个噱头，不过大众的视线是很容易被这些噱头所吸引的。这一点采访的时候注意一下，别一上去就给人拆穿了。当然，唬得太过分了也会没人相信的……”

　　“戚大哥，我看你眼圈黑黑的，脸色也不好，怎么？没休息好么？”坐在后排的阮正明轻声地问，打断了戚少商的思绪。阮明正总是爱穿一身红衣服，红得就像一朵木棉花，性子也够热情，编辑部的人都叫她“小红袍”。
　　大家都说，小红袍其实是一只小辣椒，只有面对着她的戚大哥时，才会变成一朵红木棉。

　　“不碍事，昨天睡得有些晚。”戚少商宽慰似的笑了，酒窝一现，他特有的感染力立刻散发出来，让人徒增信心。
　　“红袍，你的采访稿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再三确认过了，没有问题，戚大哥放心吧。”阮正明点点头，她跟在戚少商身边学会了不少东西，也了解他出色的能力和认真的工作态度。

　　采访车一路开进了连云大学。
　　车停在学校的室内游泳馆外，红袍摸出手机，先打给了向他们提供线索的同学，这位同学的名字很有意思，叫郝连春水。
　　戚少商则一个人走向了游泳馆，门口的门卫拦住他，被告知里面正在上课，不对外开放。
　　拿出记者证给他看，门卫眨眨眼：“为昨天那个事儿？”
　　戚少商趁机问：“难道说是真的？你看见了么”
　　“我哪有这好运气呀！”那人抿了抿嘴，“倒是说有两个学生看到，今早传遍了全校，这热闹劲儿啊，果然惊动了你们这些大记者巴巴地跑过来。”

　　把记者证还给戚少商，门卫叮嘱了一句“在旁边看可以，不能干扰上课秩序。”就让人进去了，看得出来这门卫心里也挺激动。
　　昨晚，连云晚报收到热线，有人告诉他们连云大学的游泳馆中惊现人鱼！打来热线的正是郝连春水，他和死党晚上溜到已闭馆的游泳馆，为享受一下独占整个池子的乐趣，没想到混进来以后却看到水池中竟然有个黑漆漆的影子，快速地在水中游动。
　　郝连春水揉揉眼，看不清样子，但能确定那影子有一条巨大的鱼尾。身边的死党却是一声尖叫“鬼呀！”转身就跑，这一跑郝连春水突然害怕起来，跟着跑出去。两人跑出好远停下了喘气——
　　“那是什么鬼？”
　　“我哪知道！不是你喊的有鬼？！我看倒不像鬼，是鱼。”
　　“哪有那么大的鱼……”
　　“是人鱼吧？”
　　“你童话书看多了！”死党翻了个白眼。
　　“不然再回去看看？”
　　“我不去，要去自己去！”
　　……

　　吵了半天，两人终于还是抵不过心里的好奇重又溜回去，结果自然是什么也没有了。水面还在微微晃动着，不知道刚才是不是他们看眼花了……
　　这么一闹也没有了游泳的兴趣，万一游着游着又碰见了怎么办？虽说童话里的人鱼又漂亮心地又好，但那毕竟是童话，若事实是相反的又或是真有鬼呢？
　　回到家里，郝连春水挣扎了半天，决定相信自己的眼睛，给连云晚报打了热线。

　　戚少商远远地站着，看着池中的学生们练习踩水，思绪渐渐飘远。
　　即使现在他在水中已能如鱼得水般自在，但他依然对水有着本能的畏惧……
　　太深刻的记忆，也许这辈子都忘不了。

　　池中传来一阵喧哗，拉回戚少商的思绪。
　　不知什么时候水中多了一个人，学生们围在他周围，有如众星捧月。离得太远，戚少商看不清那人的五官，单单看到他白如瓷器般的肤色，在绿蓝色的池子中分外柔和。

　　按道理是第一次见面，可就是这么远远地望着，也让戚少商从心里浮上一点熟悉的感觉。
　　这是为什么？
　　水中的人忽然转过头来，目光穿过众学生直看向戚少商的方向，戚少商一愣，一瞬间仿佛看到他朝他一笑，再细看时他已经转而向着他的学生们了，好似刚才全然是戚少商的幻觉。

　　临近下课，红袍和老八也跟了进来，身后还有一个长着细长凤眼、身着白衫白裤的学生，正是郝连春水。
　　那边游泳池里的人也纷纷爬上来去了换衣间。

　　“戚大哥，这位就是昨天提供线索的郝连春水，就是他看到了人鱼。”
　　“哦，你看到的人鱼是什么样的？”
　　郝连春水挠挠头：“其实我也不太确定，当时已经很暗了，但我和同学都有看到水里一个黑色的影子，游动得极快，有人形的样子，还有一条鱼尾，所以……”
　　“你那同学呢？”戚少商问。
　　“唉，他说自己当时被吓到，没想到太多就转身跑了，所以就没过来。”

　　戚少商看了红袍一眼，后者点点头说：“确实是这样的，我见到他了，他能肯定当时水里确实有东西，至于到底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稍一思考，眼睛余光瞥到那边陆陆续续有学生从更衣室里出来，就凑了过去。
　　红袍和老八不明所以，也跟着过去。

　　人走得差不多了，戚少商才看他出来，连忙走至他面前，伸出手——
　　“你好，连云晚报，戚少商。”
　　那人一愣，随后温和地一笑，伸出手握了握戚少商的手，却不答话。
　　指尖微凉，触感柔和，但是为何不答话？
　　戚少商微皱了下眉，盯着他玉般精致的面庞，又问：“请问，你是这里的游泳课老师吗？”
　　依然没有答复。

　　旁边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顾老师不会说话。”
　　戚少商扭头一看，是一个很漂亮清秀的女孩子，微湿的发披在肩上，衬着她光洁的小脸，整个人像一朵刚出水的芙蓉。
　　“我叫晚晴。这是我们的游泳课老师顾惜朝，我是他的学生。”

　　红袍连忙打招呼：“晚晴你好。我们是连云晚报的记者，你叫我红袍就好了。我们这次来，是接到热线说这里出现了人鱼，晚晴，你见过么？”
　　听了这话，晚晴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半饷，咬着下唇说：“这话你们也会信么，不是童话里才有？”
　　看了晚晴的表情，红袍若有深意地看向戚少商，却发现戚少商一直盯着顾惜朝的脸在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