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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坦白还是告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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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渊一进来,就看见月亮抱着膝盖坐在床上,顶着一双红红的兔子眼。
她看到他走过来,一双小鹿眼里立刻蓄了一包泪,月亮立刻把头别过去,狠狠的用袖子擦了把脸。
成渊愣了愣:“好好的怎么哭了?”
月亮别着头不看他,深深吸了两口气道:“成渊,你都知道对不对?”
“知道什么?”
“你知道我...”她突然一个停顿,成渊听到她努力压制哽咽,“我看的见鬼。”
月亮闭上眼,两滴泪砸向床板,心里一阵一阵抽痛。
终于说出来了。
自那日从鹰嘴峰回来之后,他便再没有提过此事。这么多天,她一直觉得自己像是被解押刑场的犯人,头上悬着一把随时会落下的铡刀。从前她以为只要她不说,便可以有新的开始,可那些她一直逃避,躲藏的事情,却是如影随形,如被怨气紧紧缠绕无法超脱的魂,让她时时如履薄冰。那日齐疏同跟她说的话常常在她脑里徘徊。而现在,伤好了,她终于再没理由留在这里。
如此也好,不管成渊知道了多少,她都要亲手把那铡刀落下。
她回过头来看到成渊,眼泪却突然如断了线的珠子,控制不住的鼻头发酸。
成渊掏出块帕子给她擦脸,一边说:“我知道...”
月亮却慌忙打断他,一边急速的抽泣一边说:“我就是、陈衍、一、一直在找的人,”她胡乱的抹了把脸,接着道,“我看得见、恶灵,” 她的手在空中胡乱比划了一下,“我带齐公子去鹰嘴峰找顾宁意,因、因我知道她在哪,我看的到她。在认识你之前,是陈衍将我养大,他带我去了很多地方,”
她突然停下,深深吸一口气,看着他的眼睛道:“陈渊,我杀恶灵。‘’
这天底下有灵性的生物不少,却独独她一棵白杨修成了人形。她并非天资卓越,是陈衍用秘法催生了她。她化身时心智未熟,对世上之事懵懵懂懂,陈衍也不曾教她读书识理。
精灵成长的很慢,陈衍养她五年,吃了数不清的奇珍异宝,她却还是刚化形的娃娃模样。后来,他带她四处游荡,也是从那时开始,她吃恶灵。陈衍告诉她,恶灵是生前作恶多端之人所化,因贪念太多,入不了阴曹地府。在人间游荡久了,也会渐渐消弭于天地。
其实不解释也无所谓,那时她尚未懂得什么是是非对错,她吃恶灵,是因为陈衍喜欢她这个样子。那个时候他望着她的眼神,幽幽的一双眸有光影闪动,就像看到了希望。她是刚破了壳的小鸭子,探探出脑袋第一眼见到的是陈衍,就把他当作这个世上最亲的人。让他开心,让他喜欢,是她最重要的事情。只是后来她才知道,他的眼神透过她,望的是另一个人,那些希望的光影闪烁,为的也是另一个人。
有一次遇到的一只恶灵格外强大,他们追了七天七夜,又一次在丛林中追丢。两个人都精疲力竭,陈衍却很开心。他说,抓到这只,你一定可以长大很多,像阿青那么大。
阿青,陈国国相之女白青,陈衍的青梅竹马,是个端庄秀丽的小姐,弹得一手好琴,画得一幅好山水。听闻当年陈衍用她的一幅画募捐,筹得千金用作洪水肆虐的齐州的救灾款,上百顶救灾的粥棚以白青的名义设立了半年之久,齐州百姓无不对她感恩戴德。她见过阿青许多次,阿青却并不认得她。每每从外地回来,陈衍总要带点稀奇的小玩意儿给阿青,那时,她就在府外候着,有时候也会爬上屋顶,听着那随风飘来的悠扬琴音。
陈衍最开心的时候是见到阿青的时候,她最开心的时候,是陪陈衍去见阿青的时候。
那只恶灵确实让她长成了个青涩少女模样。可她却在追捕的过程中受了伤。回去以后,陈衍把她送到白府休养,对外对内,都宣称是阿青的远房表妹来养病。也是那个时候,她有了个名字,叫白央。其实没什么好欢天喜地的,白央,白杨,不过是取自她原身的谐音。她却觉得像是有了个光明正大的作为“人”的身份。
阿青是个很好的姐姐。起初她还不能起身的时候,她就来看过她。她说她是家中独女,没有姊妹,如今有一个娇俏可爱的姑娘陪她,她开心极了。她每日给她读书抚琴,教她识字明理,她明辨是非。她唤她央央,裹挟着温暖笑意和温柔嗓音。她想,能遇到阿青和陈衍真的很幸福,不似那伫立百年的寥寥孤寂,她总算也有了一个家。他们就是她愿意用生命去保护的家人。
可后来,温柔的阿青教她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戳的她连呼吸都痛。
这世上究竟何为正何为邪?在她还没来得及懂得的时候,就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
现在想想,那些什么都不懂的日子是最幸福的时候。
可若能选择,她希望自己可以早一些懂得,早一点明白。
成渊的话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一点点将她拉回现实。他叹了口气道:“早些遇见你便好了。”
月亮愣住,半晌恶狠狠的道:“我杀恶灵,成渊,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他们明明可以像顾宁意那样,解了仇怨,回到阴府,可我杀了他们,断了他们最后一丝希望。”
“你知道恶灵也是会求饶的吗?”月亮嘴角挂起奇异的笑,她把手圈成一个鸡蛋大小,“他们的哭声,撕心裂肺,尖叫声穿的我耳膜生疼,我就把他们捏成这么大,然后,”她直直的盯着成渊的眼睛,做了个手捂在嘴上的动作,“一口吞下去。”
月亮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她的心疯狂的跳动着,额头上的青筋抽动,拽的她额角生疼。她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仍旧死死盯着他模糊的身影。
成渊说:“那个时候,不害怕吗?”
月亮不可置信,他怎么就听不懂她的话呢?她摇摇头:“我怎么可能会害怕?我本就不是人,自有意识起便见惯了恶灵,”说罢,她看看自己的手,“何况,杀惯了,岂止不会怕,有时候,还觉得不够杀。你知道么,那些恶灵真的很弱,唯一遇到一个强点的,我吞噬不了,就把他撕成一块一块的...”
他突然揉揉她的脑袋打断了他的话,他说:“月亮,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她想说什么呢?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鹿,人人看见了都觉得可爱,想摸一下逗一下。可现在这只鹿被扒了皮,血肉模糊的,人们都避之不及,成渊却问她为什么会这样呢?你疼吗?她摇摇头,这不对。阿青知道她是这样的怪物的时候,惊得险些犯了心疾。她颤抖的手指着她:“央央,我教你了那么多道理,你都学到哪里去了?”也许是太痛了,汗水和泪水混杂在她脸上,她却坚持咬着牙说完,“我不认你这样的妹妹。”
月亮问:“成渊,你怎么不讨厌我呢?”
你怎么能不讨厌这个,肮脏又嗜杀成性的我呢?
成渊沉吟良久才开了口:“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救了素未谋面的我一命,我就想你是一定是个善良的丫头。那时把你带到军营医治,军医大夫们皆对你的愈合能力啧啧称奇,那时我便知道你不是平常人。想必你就是陈衍大费周章寻找的那位客人。我想,你既救我一命,我便护你一命。至于你和陈国的恩恩怨怨,便等你醒来自己决断。”
“你不知道,把你从澧县带回来,费了我多大的功夫。后来,你帮了疏同,帮了顾家小姐。我更觉得这番功夫费的值,你是个心地纯良的丫头。”
“我知道南晋有位林娘子,是位妙手回春的医者。但她只在白日里医人,却没人能在夜里寻得到她。也无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有一日林娘子给一病痨书生医治完,夜幕已至。她匆忙的收拾好工具离开,书生的弟弟想送她一程,追出去却不见她的踪影,只一方木箱静静的躺在路中央。他打开木箱,发现里面列着的二十四枚针,正是林娘子医治自家哥哥用的工具。再环顾四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唯有一只蝴蝶向远处飞去。”
“后来有人传说,林娘子便是那蝴蝶所变。初听闻的时候,只觉得颇为惊奇,心想这蝴蝶所变的精灵,该是个如何模样,又是如何医治人。不曾想,身边却早有这么一个。林娘子医病,你却医心。我今日刚得到消息,疏同推了和夏家的婚事,去边境从军了。你看,若不是你解了他的心结,他和顾家小姐还困在这生死牵绊中,不得安生。”
“你刚刚说了那些话,我不讨厌你。我只是遗憾自己没有早些遇到你。不知你刚刚来到人世是个什么样子,一定是个可爱的小姑娘。我一定亲自把你带在身边,教习你读书明理,陪你看山花烂漫。可惜人生没法回头。虽是遗憾,但所幸还是遇到了。”
他轻轻握着她的手:“丫头,过去的事情终是会过去的。我们都得向前看不是?犯错便认错,欠债便还债,有罪便赎罪,这天大地大的,哪里会容不下一个你呢?便是这世上容不下,我长安将军府也容得下你。”
月亮一怔,那时,她跑去质问陈衍,他神情冷酷的说,央央,你造了那么多杀戮,你的存在,本就是天理难容。她仔仔细细的想分辨着什么,可成渊的眼神始终一片清明,一如她初醒时他的模样。
当时刚刚醒来,真真是害怕急了,生怕自己又回到那个梦魇一样的地方。
后来看到轻轻,见到成渊,确认了她在离丰都千里之外的长安,一颗心才渐渐的放回了肚子里。
当时他说什么来着,他说“就叫你月亮吧,不似太阳刺眼,又不似群星暗淡。”
那时,她觉得他的眼睛像灯,照亮了她一片黑暗的未来,给了她一个重生的机会。
现在,这双流露着温柔暖意的目光包裹着她,又给了她接受过去和继续向前的勇气。
成渊说:“月亮,留在这里,陪着我。”
她用双手捂住脸,很久很久,整个屋子回荡着她安静的抽泣:“成渊,我陪着你。”
从此以后,你去哪里,我都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