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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中元节(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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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三十七年,齐疏同十九岁生辰。
听闻醉福楼近日出了上好的桂花酿,便约了几位好友一聚。酒兴正酣,却见对面厢房里走出一女子。看不清长相,只觉得身段窈窕,步履轻盈,是个美人。
身后跟着出来的,便是那醉福楼掌柜。对女子的态度竟是恭敬十足。
卫国民风开放,长安城尤甚,齐疏同只当是哪家权贵的小姐来酒楼消遣。只是这女子一身素衣素袍的看似行事低调,却要掌柜的一路相送。这不是此地无银么?
他笑着摇了摇头,并无过多在意。
女子和掌柜下楼时,一句话却自楼梯拐角飘进了齐疏同的耳里。
“如此一来,宁意便先谢过掌柜的。”
宁意宁意,这是...顾家的宁意?
他一直记着她,那个倔强的近乎偏执的顾府庶女,不惜投湖栽赃,给自己枉死的丫鬟报了仇。自那日荷塘一别,之后几次三番去丞相府,却再没有遇见过她。他一度以为那个叫顾宁意的小蝎子,就要埋藏在他十一岁的时光里。如今骤然听得她的声音,不似那日野兽般嘶哑的呜咽,淋淋淙淙的,似溪水冲过砂砾,又像他偶尔独饮的一杯清酒,竟让他平生恍惚。
齐疏同下意识追去,脚步因酒劲而有些虚浮。赶到时只见到一席白裙收敛进马车幕帘里。驾车的人马鞭一挥,绝尘而去。
他忙忙拦住送客归来的掌柜,问道:“刚刚离去的女子,是何人?”
掌柜的见他浑身酒气的打听一个女子,面露犹豫,片刻后还是抱拳作揖道:“齐公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容在下多嘴,那位可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近日醉福楼新推出了一品桂花酿,承蒙丞相府顾家的小姐喜爱,时常便来这酒楼坐坐。”
自那以后,齐疏同也成了醉福楼的常客,那时他刚在军中当差,做得个亭长。本就不多的月俸在这酒楼消耗的干干净净。也是那时,世人传齐小公子是个逍遥快活的公子哥儿,父亲本多有不满,但看在他接连办了几起不错的案子的功劳上,便挥挥手不再过问。
顾宁意来的时间极规律,七日一回。在二楼固定的厢房待半个时辰便走。
他渐渐养成了习惯,便在大厅里要上一盏桂花酿,同她一起品酒。
临近中秋的一个夜晚。不知是哪家人耐不住等,提前放了烟花。他记得醉福楼的大厅不挨着窗户,图热闹的客人都出去观赏,便只剩下他一人,静静和那厢房门口贴的一对儿花尾鸳鸯对饮。喝了很久,他隐约有了些醉意时,顾宁意方才离开。他算了算,今天顾宁意待了约莫一个时辰。他想,她原来也喜欢这些小玩意儿。
自那以后,每逢顾宁意来,齐疏同总要整些热闹的把戏,说书的唱曲儿的耍武的轮流登场。后来他见路旁一处花店摆放的花颇有些意趣,便常常在她的那间厢房放一束当季的花。朋友都笑他是中了顾家小姐的魇。他想想也觉得可笑,细算起来,他和顾宁意还未曾说过一句话,他这么费尽心思,她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许是看她拼尽全力在水中挣扎的样子太可怜,
许是看她对丫鬟的那份情深意重,
许是看她顶着一张冻得青白色的脸,还要赌父亲那少得可怜的爱和同情的样子,让他常常想起自己年幼时仰望父亲的模样,不同的是,她比他勇敢。
他觉得这长安城人人都带着一张面具,笑里藏刀。可这个姑娘,爱就是爱,恨就是恨。
就她这么一个人轰轰烈烈的活在这个世上太孤独了,他便对她好一些。
后来,齐疏同渐渐了解到,顾宁意喜欢兰花,喜看猴戏,喜吃秋日的最后一批苞米。不喜蔬菜,不喜听曲儿,最不喜欢...醉福楼的一品桂花酿,最爱...财。
这醉福楼的招牌酒,便是她亲手所酿,每日闻得已足够头痛。
听掌柜的说起,她之所以七日一光顾,乃是来收账。也就是说,这些他在门外努力想办法逗她开心给她解闷日子里,顾宁意早就在门内数着钱笑开了花。而中秋节那一晚逗留许久,据说是在和掌柜讨价还价,最终以顾宁意以每壶酒多加五文的收成为胜利。
齐疏同笑了笑,顾宁意不愧是顾宁意,是跌倒在尘埃里都能开出花的顾宁意。
这样的女子,让他如何不喜欢?
是以,后来世人传他追求丞相府小姐的时候,原也不是谁家的谁主动去冒充顶替了什么,只是世人只知丞相府有个孔雀般骄傲高贵的顾宁棠,却不知有一个酿得一手好酒的财迷顾宁意。
齐疏同原以为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下去。他不去打扰她,因他也不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人难免会有贪心,可如今他的能力,还供不起他这番贪心。
有话说天不遂人愿,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事,是可以平平安安规规矩矩的按照计划去走。
当顾宁意泰然自若的坐在他对面的那一刻时,他突然有了种这一切表面的安宁祥和都要被打破的感觉。顾宁意先是施施然冲他行了个礼:“齐公子,听闻宁意房中的花皆出自齐公子的手笔。今日的兰草清幽俊秀,宁意格外喜欢,便特来致谢。”
“顾姑娘不必如此客气。”
“齐公子此举,可是喜欢宁意?”
齐疏同喷了一口酒,愣愣的看着她。直至今日,他才能仔仔细细看看顾宁意的样子,纤细的远山黛,衬的她眼睛细长,眼尾向上轻挑,给她清秀素净的脸添了一分媚色,那双媚眼看着他轻笑道:“齐公子若是喜欢宁意,不若便娶了宁意,如若不喜,便当宁意今日未曾说过这话。”
她嘴角挂着坦坦笑意,眼中神情与她那日对顾宁棠说:
“杀了你,黄泉路上也不孤单,若不成,我也没什么亏的。”
并无不同。
后来,便如传闻一般,他去她家里提亲。
虽然他是嫡子出生,可在家行二,面对的竞争并不小。母亲一直想他娶夏府的嫡小姐夏知秋来获得夏大人的支持。有了这座靠山,便是不能继承父亲的衣钵,他将来也能在官场上混出一番作为。他一拖再拖,不愿应承。
他的理想在战场,守卫一国之疆,他素来不喜那杀人不见血的,诡谲的官场。
但他以放弃从军上战场的梦想为交换,请父母亲开口应承。
他想,那边就做一个小小的亭长,和顾宁意过平凡的小日子也很好。
只是聘礼下到顾家的那一天,同母亲说好的正室夫人却变成了妾。他一下子羞愧的无地自容,不敢再看她。一场婚事就这么耽搁下来。
后来他听说,老丞相发了怒,要把她许给一早定好的许家二少爷。虽说那二少爷已经纳了几房妾,但过去了好歹是个正牌夫人,不单说出去好听,在家里也还是个掌权的。
可顾宁意在大堂跪了四个时辰,只端端一句话:“宁意与齐家公子心意相投,宁意早就对上天起誓,非齐公子不嫁。”
结亲的那日,丞相身体抱恙,夫人在宫中照料卫夫人。
她独自一人坐着一顶红轿,伴着满城碎语进了齐府的门。
一直到齐疏同送完宾客,站在喜房门口的那一刻,他都觉得一切像梦一样不真实。
自己就这么...娶了宁意?
脚踏进屋门的一刻,一切感觉却突然真实了起来,有欣喜霎那灌了满腔。
他齐疏同,自诩赏遍了全长安的美人,却在这一刻笑的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角。
他想,不管顾宁意是为了什么嫁给他,他都要对她很好很好,特别好特别好。
那么他的心意,她一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