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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的小狗 ...


  •   “陈雾。”
      蒋林推了推他。
      陈雾缓缓从桌面上抬起头,揉了揉充血酸胀的眼睛。夕阳洒在桌面上,陈雾看到自己手指投出的黑色影子。有点麻,他好像睡了很久很久。
      “你真的好能睡啊,解剖老师看了你好几次。”蒋林说。
      “那你怎么不叫醒我。”陈雾收拾起东西。
      “操!陈雾,你睡那么死,我就差没照你头上来一拳了。”
      蒋林在陈雾后脑勺假意挥了几下,又怯懦地收回去。
      “哦。”陈雾顾自收拾好东西,把白色的帆布包斜挎起来,剩了一本大部头课本扔给蒋林。
      “又去酒吧啊。”
      陈雾没回答,留给他一个逐渐远去的背影。
      陈雾肩膀很宽,个头也高,但看起来并不算壮,是蒋林梦寐以求的那种身材。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耸了耸肩,把陈雾的大部头装进书包里,瞥了一眼坐在前排的裴冰玥。
      两人走后,班里只剩下裴冰玥一个人。她背着双手,沿着台阶,一级一级,像在漫步,缓缓走到陈雾先前待过的位置上坐下,将两条手臂平放上去,学着陈雾的动作埋下了头。微卷的长发遮住了脸颊,她觉得自己被陈雾的味道所包围,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S市的夜生活很丰富,凌晨三点的街道依旧灯红酒绿。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喝得烂醉如泥的,游魂一样的男男女女。抽烟,喝酒,打牌,没有人在意陌生人的看法,也没有人会对其他人指指点点,每个人都顾自沉醉于这座纸醉金迷的城市里。
      堕落也好,喘息也罢,S市为每一个在这里居住的人提供庇护,并且不会产生任何多余的悲悯,同情。
      跟陈雾从小到大生活的A城很不一样。
      S大校风开明,将这座城市的特点浓缩得淋漓尽致。学校平时没有门禁,学生在上课日也可以自由进出学校大门。晚上宿舍也不会有人查岗,宿管大妈也有丰富的夜生活。
      陈雾晚上在离学校五公里的一条酒吧街兼职,下午六点半到凌晨三点,侍应生。
      酒吧提供住宿,所以陈雾晚上不回学校寝室。他会在去酒吧的公交上把当天的作业完成,然后发给蒋林,继而传阅至整个班。所以蒋林心甘情愿给陈雾当僚机,帮忙掩护上课睡觉,晚实验课签到,宿管大妈极其偶尔的查寝,以及处理来自各专业学生的骚扰。
      蒋林时常觉得自己没有学医的天赋,在帮陈雾抢了最轻松的选修课以后,陈雾建议他去当经纪人,一定做得很好。
      蒋林觉得陈雾在开玩笑,但他一脸严肃,似乎生来就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人。很适合当爱豆,性冷淡的那种。蒋林开始觉得当经纪人也不错,至少跟着陈雾会很挣钱,前提是陈雾愿意去当爱豆。
      陈雾迎着落日走在栽满香樟的大道上,落日在天边缓慢下沉,染红了整片天幕,像一副油画,陈雾放慢了脚步。
      A城很少见香樟树,大街上种的多半是法国梧桐。每到秋季,阵阵秋风便会吹落树上的毛球,种子像鸡蛋一样洒落一地,黏到身上会很痒,陈雾并不喜欢。但他喜欢踩梧桐叶,声音清脆,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小时候楼下有一棵香樟树,听说是陈国栋种的,那时候陈雾还没有出生。A城贫瘠的土壤并不适合香樟树生长,不过它还是活了,每年多发出几根枝芽,稀疏的叶片像后来陈雾在博物馆里见过的玉佩,显得很珍贵。
      陈雾沿着香樟大道走出校门,在门口的站牌等了十几分钟,公交车载了一车人下来,又拉满一车人驶走。
      公交车司机是本地人,操着一口浓重的方言。陈雾起初听不太懂,打了两个月工以后完全没了任何障碍,甚至还可以流利地用当地语言和别人对话。
      因为途中经过的站牌多,加上晚高峰,公交车走走停停,陈雾到酒吧的时候已经接近六点了。
      薄荷酒吧在这条街不算出名,来的多是老板的熟人以及常客,生意不忙,陈雾不需要频繁跟人打交道,因为这一点,工资低也可以接受。
      酒吧LOGO是一片绿色的薄荷叶,招牌上没有中文名。霓虹灯低调地闪烁,陈雾走了进去,老板乔正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卡座吃饭。
      “来了,阿雾。”乔听见动静,招呼陈雾过去吃晚饭。
      酒吧兼卖一些小吃,陈雾从后厨员工物品架上取下自己的餐具,他晚饭吃得不多,只盛了一点主食和汤,端出去,坐到了乔的斜对面,默默低头吃了起来。
      乔脸型微胖,身材却保持得很好,头发总是梳得油亮,举手投足都很绅士。外表看起来在三十五岁左右,但是混夜场的多半带点不羁在里面,所以实际年龄要比看起来大一些。
      “这么少,能吃饱吗?”乔看了一眼陈雾的餐盘,里面只有一个包子,一碟咸菜和一碗蔬菜汤。
      陈雾没有抬头,嘴角轻轻上扬了一下,很快归于原位。
      “还行,不饿。”
      S市的夜生活一般八点多才开始,晚饭时间过后,三三两两的客人陆续走了进来。乔站在吧台热络地跟他们打招呼,一旁站着新来的调酒师阿让。
      阿让一头黄毛很是扎眼,陈雾起初不太能够接受跟他站在一起,总是自觉站在门口,只有在需要上酒的时候才走过去,跟他短暂打一个照面。
      陈雾这种疏离来自于长期独处养成的习惯,阿让眼里却曲解出了别的意思。他单方面认为陈雾这种大学生瞧不上自己这个打工仔。
      “切,都是混日子的,有什么可傲的。”阿让这么想,每每在陈雾端酒给客人时迅速从洗碗池的碎冰渣里捞出一颗朝陈雾砸过去,然后低下头装作认真清洗调酒工具。
      陈雾被他砸中的第三次,白色的衬衣上洇出了几块水印。他端着空托盘面无表情朝阿让走过去,隔着吧台沉默地俯视他。
      阿让感到一股强大的压迫感,不敢抬头看,一边收拾整洁的台面一边心虚地摸鼻子。酒吧很冷,阿让额头却沁出汗珠。他觉得自己再这么沉默下去可能会挨拳头,他没干过力气活,也许打不过。但是气焰要盛,因为自己占理。
      “你为什么瞧不起我?”阿让抬起头愤恨地问道,表现出来的愤恨比心里实际上存有的多了五分,因此整张脸孔看起来很扭曲。
      陈雾收敛了冷硬的眼神,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似乎不太理解阿让的话,他稍微皱了皱眉头,狭长的眼睛睁大了一点,略显无辜。
      “我没有。”
      简短的三个字,语气也很平淡,但是阿让从那副万年面瘫的脸上敏锐地觉察出一丝真诚,于是他单方面原谅了陈雾。
      “好,我信你。”
      “嗯。”
      阿让有一瞬间觉得陈雾好像是松了一口气,也可能是错觉。
      “怪人一个。”他腹诽道。
      陈雾晚上喝了一杯阿让调的握手言和酒,毫无困意。下班出了酒吧以后没有回员工宿舍,坐在门口的露天座椅上盯着霓虹灯闪烁的街道看了一会儿:一辆跑车旁两个人影交织在一起;马路边一个肥胖的男人在呕吐;远处走来三四个年轻人,说说笑笑,尽显醉态......
      陈雾又抬起头看上方的楼房,大多熄了灯,像是明亮的城市上空一只只蛰伏的巨兽,在辽阔的苍穹之中若隐若现,与嘈杂的街道格格不入。
      思绪缓慢拉回,陈雾从座椅上站起来,朝街道前方的十字路口走去,任凭感觉指引脚步,拐进了一条背街。
      喧嚣声霎时被黑漆漆的巷子吸收殆尽,突如其来的静谧宛若一片真空,陈雾停下了脚步。
      他不准备踏进去,转身要离开,突然听见巷子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紧接着是瓶子哗啦啦滚落在地的声音。
      “嘶......操!”一个男人的声音。
      陈雾懒得多管闲事,朝外走了两步,将要拐回明亮的街道,后面的男人又开口了。
      “喂!能不能有点公德心啊,见到人摔倒都不扶一下的吗?”
      陈雾没理会。
      “哎!大哥,扶我一下嘛,真的起不来了。”
      陈雾皱了皱眉,走了回去。
      他打开手机的闪光灯,看见一个男人躺在地面上,旁边一个倒了的塑料箱,以及一堆酒瓶。
      男人抬起手挡住手机的光线,陈雾注意到他修长的指节,虽然脏兮兮的,但能看出肤色很白。
      陈雾犹豫了一会儿,显然在纠结要不要碰他。
      “喂,帮帮忙嘛,地上好凉。”男人的手毫无预兆地向前一伸,抓住了陈雾的裤腿,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并在裤子上留下了几个明显的手指印。
      陈雾想把他一脚踢开。
      男人踉踉跄跄站起身,眯起眼睛给了陈雾一个很灿烂的笑,毫不见外。陈雾怔了一下,忘记了要踢开他的事。
      “谢谢啊,你真是个好人。”语气憨憨的,声音里携着一股酒气。
      男人抬起胳膊要跟陈雾握手,陈雾下意识后退一步说不用。
      “哦......”男人用脏兮兮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脸上依旧挂着笑,看起来显得更加憨傻,陈雾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那我先走啦!”
      说完,很没良心地,与陈雾擦肩而过,脚步虚晃着朝巷口走。
      陈雾盯着他被红绿交错的霓虹灯笼罩的身影,有种朦胧的凄凉感。
      男人瘦弱的身躯外只穿了一件薄衬衣。
      S市昼夜温差很大,陈雾觉得他或许有点冷,因为此刻他抱起胳膊抖了抖,随即在巷口蹲了下来。
      陈雾产生了0.1秒把外套借给他的冲动,在看到男人朝自己臂弯打了个喷嚏之后立刻打消了。
      他蹲在地上,朝巷子里又平移了几分,转过身用一双迷离的眼睛看向陈雾,好像刚刚发现他一样。
      “咦,你不走吗?”
      “要走。”陈雾低声答道。
      路过男人的片刻间,借着霓虹灯短暂的白光,陈雾看到他苍白的脸,嘴唇因为发冷泛起淡淡的紫,眼睛很大,湿漉漉的,头发微卷,像流落街头的一条可怜的小狗。
      陈雾无法拒绝小狗。
      于是把外套脱掉,弯腰递给了他。
      男人道了声谢,毫不客气地套上了陈雾的衣服,试图站起来。可能是蹲太久腿麻了,歪了一下,下意识拉住了陈雾的袖子。
      洁白的衬衣上也多了几个手指印。陈雾很想打人。
      男人跟着陈雾走出去,一路上没有要独自离开的意思,终于,陈雾不耐烦地停下,男人没料到他会突然站住不动,一时没刹住,脑袋撞了一下陈雾的背。
      “你是没家吗?跟着我走什么?”陈雾没好气地说道。
      “我要怎么还你外套啊?”
      “不用还了。”
      “哦。”
      陈雾加快了脚步,后面的人没有跟来,他长舒了一口气,接连拐了两条很长的路,突然顿住了。
      一摸口袋,没有口袋......
      陈雾只好硬着头皮往回走,外套可以不要,手机不行。
      回到原地时,男人已经不见了,陈雾撇了撇嘴,准备认栽。
      这时,凌晨四点的钟声敲响了,陈雾决定回去睡觉。员工宿舍在酒吧对面,走回去的路上,陈雾习惯性朝薄荷酒吧看了一眼,于是就借着灯牌闪烁的光看到那个男人,裹着自己的外套,躺在自己坐过的位置上睡得不省人事。
      陈雾搞不懂怎么会有这么心大的人,上前推醒了他。
      男人迷迷糊糊不愿意睁开眼,转了个身面对椅背,用带着睡意的沙哑嗓音问道:
      “谁啊?烦不烦啊,扰人清梦。”
      陈雾叹了口气,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男人似乎又睡着了,在陈雾想要再次开口询问时,他像讲梦话一样低语道:
      “我没有家,没有了。”
      语气很可怜,陈雾有点心软。
      他给自己找了三点理由:酒吧街很乱,捡尸的很多,男人有点好看不太安全。
      员工宿舍不允许带外人进入,而且上下铺,没有空床位,陈雾背着他就近找了一家酒店。
      男人不重,陈雾扶他上自己背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腰,很纤瘦,个头也比陈雾矮了七八公分,背起来没有太多压力。只不过后颈处不时传来的热气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陈雾绷直了脖子,男人似乎有些不满,下意识箍紧了胳膊,勒得陈雾有点呼吸困难,到酒店时憋得满脸通红。
      吧台收银员看了他们两个一眼,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有标间吗?”陈雾问道。
      收银员对着电脑显示屏看了一眼,遗憾地说:
      “不好意思先生,只有大床房了。”
      陈雾掏出手机,打开团购软件,点开酒店主页,拿给收银员看。
      “这里显示还有三个。”
      收银员诧异地看了陈雾一眼,显然难以理解,面露遗憾地摇了摇头,开了个标间。
      房间在五层,陈雾拿上房卡准备去乘电梯,背上的人丝毫没有要下来的意思,好像睡得很香。
      他盯着电梯上的红色数字从五缓慢跳到一,门打开了,刚踏进去一脚,陈雾又缓缓退了出来。
      地板很脏,似乎有人不久前吐在里面了。
      “怎么了?”收银员见他迟迟不进去,从吧台探出头来。
      “可以清理一下吗?”
      收银员疑惑地走出来,看了一眼即刻转过了身朝陈雾三鞠躬。
      “不好意思,客人,我这就找人清理,您和这位先生可以先在大厅沙发坐一会儿,很快,很快就好。”
      陈雾指了指旁边那个电梯。
      收银员立刻会意,紧接着再一次三鞠躬。
      “实在是不好意思,先生,这个电梯坏了。”
      十分钟以后,电梯清理好了,陈雾走进去,又皱着眉头退出来,很难闻,干脆选择走楼梯。
      酒店是旧居民楼改造的,装修得很新潮,内置设施却很糟糕。比如说这个狭长的楼梯,每一阶都很高,陈雾走到腿酸,甚至有种把背上的死人摔下去的冲动。
      标间的床很小,把人放下以后,陈雾去浴室冲身上的汗。酒店的淋浴好像有问题,陈雾站在那里足足等了五分钟,伸出手试了一下,水还是凉的。思忖了片刻,还是洗了。
      冲完澡出来,床上的人不见了。陈雾疑惑地走到床边,看到男人安详地躺在两张床中间,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从床上掉了下来。
      陈雾感到很无奈,将人拖上床,并用被子将他紧紧裹成了一个蛹,心满意足地躺到另一张床上,留下一只夜灯,闭上了眼睛。
      梦里又是持续的下坠,深渊似乎看不见底,只能听见呼呼的风声,很冷。
      一声巨响。
      陈雾醒来,分辨了一番自己所处的位置,坐起身子,看到了床下趴着的人。
      “......”
      陈雾觉得自己今天的耐心已经超额。再一次将人拖到床上,用被子牢牢裹住。
      床很窄,陈雾觉得他还会再摔下来第三次。犹豫再三,最终决定躺下,抱住了白色的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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