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石中玉（四） ...
-
崔家兄妹的眉眼颇有些相似。
那天清平县主的及笈宴刚结束，次日崔璟就约了妹妹一起品茶。
春色正好。阳光抵不住绿意盎然，这方小亭子很是荫凉。
崔璟看向妹妹愈发长开了的五官，心下不由叹口气。
他放下茶盏，缓声道：“圣人的心思越加明了，清平县主嫁给子韫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崔璟凝视着妹妹沉静的面庞，继而柔声道：“阿琰，你可是心悦他？”
崔琰点了点头。
无声的寂静悄然笼罩着这方小天地。藤萝花蔓在地上蜕下老长的影子，风摇影动，珊珊可爱。
崔璟见妹妹还有心思盯着花影琢磨，心弦一松又紧。
松为的是阿琰向来是一个很想得开的孩子，大多数事物于她都无谓得很，既然还有活力看花看影子，比什么都强。紧则是因为，若她对石珙只是一时心动也就罢了，自然有剩下的心思观花赏影；如若不然呢？
这份年少的欢喜已深入皮肉，到了这般完满的地步了吗？
晓看天色暮成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纵是山高水长，鱼不能遥传尺素，雁无力托寄鸿书，一路见着斑驳桂影，明月半墙，心喜之余，也还存着分对可爱人事的念想。不论前程过往，休提再见误偿。
倘是如此，该如何是好？
崔璟忖度半晌，饶是他平素智谋再佳，在妹妹的终身大事上也不能想出什么满意的法子。
事实上，倒是做兄长的思虑多了些。
崔璟在男女之事上没什么经验，除了读书、做官、谋事，剩下的一点时间，都花在了家人身上，崔琰还是他和父亲一起教养出来的。他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呢。
崔琰和石珙间的感情，也许日后是崔兄心里想的这样，也许更甚想象。
如今，她心里的沉静不过是爆发前的寂然罢了。
上古时候，《诗》里的君子淑女们分开后依旧记得依依杨柳不似当初；数百年前，江左才子别离之际还要心折骨惊，好一番黯然销魂；美好的东西总是难以忘记，尤其是令人心碎的美，引得无数人用漫长的时间去拼凑，妄图重见少时的模样。
崔琰也不例外。
她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无奈之意顿表：“阿兄，我都知道的。”
“我会好好的。”
崔璟知道他的妹妹一直是很聪明的孩子，和京都有才名的少年郎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正是这样，他才担心啊。
“不要怕。我和阿爷，都在你身边。”
崔璟抚抚女孩的头顶，轻声道。
风吹动竹帘，花影愈发茂盛多姿，在崔琰眼里渐渐模糊成一团黑影。
她好像回到了她的童年时代。
当时，阿娘埋在了土里，阿爷成天忙于政事，整个人一下子消瘦了好多。
她那时只是个小小的女孩子，不肯待在阴凉的屋里，这同样小小的亭子给了她莫大的安慰。
整日整日浸泡在轻柔的微风和舞动的花影间，一天天地读着话本志怪，哪怕是有点可怖的情节也没关系。从竹帘的下摆里会钻出温暖的日光，其上缝隙闪烁着，星子一样的亮芒。
江湖侠女、问道修真……她满心满眼都是这些陌生又瑰丽的想象。屋子里那些漂亮的纱裙，闪耀的项圈，之前她可喜欢啦，可如今它们变得冷冰冰的，就像阿娘的手掌，嗅着只是烂泥的味道。
她不喜欢。不喜欢花哨的衣饰，不喜欢阿娘离她而去，不喜欢自己这般无用。
她一定要变得厉害一点，再厉害一点。
当了侠女可以治病救人，做了仙人可以起死回生，不管怎样都比现在的崔家二娘要厉害许多！
她习惯了话本看着看着就睡着的日子。暖和的太阳悄悄笼住身子，她很安心。
一日，她迷糊着醒来，颊上还留着淡淡的泪痕。阿兄给她倒了杯水，小少年的眼周一圈青黑。他抚抚她的脑袋，哑着声道：“阿琰，我和阿爷都会陪着你。”
“你要好好的。”
你要好好的。
这也是阿娘临走前颤抖着握住她的手，留下的话语。
我要过得很好才行。
小崔琰想。她不想要家人们担心。
这阵子搜集来的话本小说、志怪传奇都被锁在屋角的箱笼里，阿兄读完书回来，就到她的院子里，阿爷处理好政事亦然。两人一道给她上课，教她做人的道理。许多年后回想起三人一齐乘凉的月夜，才知道这是她一生中最惬意的一段时光。
崔琰看着泪珠洇湿的衣角，轻轻回了句：
“阿兄、阿爷都放心，我不怕。”
世上有许多人，为着看重的东西，总是不撞南墙便不回头。这其中又有一些人，是碰了壁一时也不肯死心的，好在岁月自有其魅力。然尚存二三，无论时空寥廓，都一意孤行者，如此就是各有命数了。
崔琰看着早些时候折下，置于瓶中的柳枝，心里胡乱想些无聊话。
她直愣愣躺到榻上，侍女们放下层层纱幔，仅透出一点朦胧的烛光。
谁曾想幼时魔怔过一阵子的事，到如今竟成了真。
宋姑娘是仙人一样的人物呢。她瞧着这般年轻，已经厉害得很了，可也会叫什么难解的谜题给困住了吗？
她模模糊糊地想道，末了还自嘲夏虫语冰，然那睡意好似潮水般围绕己身。又听见一声声轻柔的呼唤：
“睡吧……睡吧……”
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将她从黑夜里拖曳出来，一晃神，宋君归正持了根柳条向她看来。
只见她扬着柳枝朝崔琰面上轻轻一扫，后者阖眼又睁眼的功夫，便觉身上的疲劳去得一干二净，心情宁静了许多。
“多谢宋姑娘。”崔琰立时道谢，心下颇多感激。
宋君归并未摆什么高人架子，点点头：“不用这般客气。”语罢，又问道：“崔小姐想请我如何帮忙呢？”
崔琰先行了个礼，而后方说出自己的恳求：“我欲请宋姑娘今夜引石郎君入梦，若是他愿意，还请您令我们七日后梦中相会；若他不愿，则多谢您帮我走这一遭。”
宋君归望望女孩坚定的神色，不由笑问：“仅此而已吗？”
“除此之外，再无他求。”
江水互涨着叠出朵朵浪花，宋君归虚踏在那滚滚涛波之上，容色模糊。
沉默片刻，她蓦地开口：“若你不愿皇帝为赵石二人赐婚，我也有法子达成你的心愿。”调笑的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冷冽，“你可要想好了。”
崔琰抬起眉眼，望着气势要比圣人大得多的宋姑娘，流露出一个终于松弛了些的笑容：“我知您好意，小女心领了。只是这些天以来，我日日都在思虑该如何破除眼前的死局。我想过借崔氏和世家的权势，或许也可以利用为君者的制衡之术，甚至还有您的帮助。”
她顿了顿，微微摇摇头：“只是这些终究不是关键。我和石珙之间是情，也是义，彼此都曾把对方放在未来几年，几十年的图景里。我欲和他在一起是真，愿他过得好亦是真。他自然也是这般。”
“若我们决定一块走下去，将来会遇到许多更为难缠的困局，焉知今日所借之力，岂非明日头上之剑乎？我希望我们都可以少些后悔，少些遗憾。”
语罢，这异样的空间里忽然起风来。不知道哪儿冒出的柳叶在空中跳舞，编织成一张又一张蛊惑人心的大网，和江水的浪尖玩着你追我赶的游戏。
崔琰看着停留在眼前的一片柳叶，试探着伸出手。那叶子却同鱼儿一般，倏的跃入了她的掌心。扑棱棱的质感，奇异的真实。
她询问似的望向不远处的身影，宋君归轻轻颌首，语气中还带着点轻松的笑意：“送给你的小玩意儿。清心静气佑平安。”
崔琰弯弯眼：“多谢宋姑娘。”
待送走崔小姐后，宋君归瘫下身，伸臂翘腿，嘴里还叼着根嫩柳枝。
无形的气浪轻柔地隔开江水的触碰，她躺在水面上，此消彼长的浪潮向她靠近又收拢，像个没有力度的拥抱。柳叶在水里天上打着转，和着氤氲的湿气，清新又凛冽的味道，陌生又熟悉。
不知过了多久，或是短到一刹那不及，或是长到外界足以发生巨变，她睁开双眼。
一抹白衣人影突兀地出现在身后，随之挠动人心的还有声意味不明的低笑。
宋君归冷下面容，起身哼了声便消失在原地。
她还得去深夜叨扰石小郎君呢。
与此同时，翰林院修撰院的房舍里，石珙原是阖着眼无半分睡意，却忽而感到一阵春风在心上略过，未及细想，便已沉沉睡去。
不知究竟梦里梦外的水声点滴了一夜。窗外的天光渐渐明晰，墨沉的夜色悄然消褪，现露在外头的是层迷蒙的鸭青。
不一会儿，等鸭青变作微白时，石珙终是缓缓转醒。
他凝视着手心一片碧绿的柳叶，久未言语。
“阿琰……”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石中玉（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