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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石中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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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君归看着面前女孩发颤的双肩,揠住作怪的心思,缓声道:“你可是崔琰?”
女孩身形一僵,随即笨拙地转过身,俏生生的小脸上已是漆过般惨白。
崔琰紧握住拳,使尽全身气力往那道柔和声音望去;只见一只明亮的金乌下,此起彼伏的浪花连结着无边的晴空,那水天交接处竟凭空立着个人影,其身形之绰约,风姿之清越,宛然洛水神女,又如潇湘妃子,可惜面容隐去,让人不禁叹恨未得见天颜也。
怔愣间,那道身影已是近在眼前。崔琰掐掐脸,面前一切还是凝实如初,未消褪一分色彩。
她平素爱看个话本子,志怪奇谭之流也不在话下。传说旧时天河与海相通,每到八月便有人浮槎往来,由凡世入天宫,乃至牵牛、织女之星宿。
莫非,我也有缘遨游这一遭不曾?
崔琰越想眉拧得越紧,“观棋烂柯”的故事她自然也有所耳闻——不过看了仙人一盘棋局,散后便斧柯尽烂,回头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这般想着,心下忽生出焦灼之意来。
“小女正是崔琰,敢问阁下是?”她稍稍平复不定的心绪,恭恭敬敬朝眼前的仙人行了个礼。
“我姓宋,名君归。不过一寻常精怪耳。崔小姐唤我宋姑娘就好。”宋君归微微一笑,并未刻意避开崔琰行的大礼。
她沐浴在灿白的日光里,脚下虚踏着滚滚而去的江水,整个人原似山岳耸峙,气势逼人。哪知一开口却是流淌的笑意与柔和的音调,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子生机,扬唇便是风过大地,雨润万物,叫人平生亲近之心。
崔琰只更老老实实垂眼站立,再不去想那有的没的,凭故扰了思绪。
好可爱的女孩子。
宋君归笑容深了些,开门见山道:“我见崔小姐你与石郎君的姻缘恐生波折,特来相助。”
崔琰微挑眉,面上看不出什么,心内早已翻起波涛万顷。
宋君归知道眼前人未必尽然相信刚才的话语,却定有几分触动。她收回面上的笑意,正色道:“崔氏累世公卿,石珙不过寒门子弟,何以为聘?世家寒门,间隔天堑,何以逾矩?尔今士族衰落,皇权势盛,又何以置身局外,只念情爱?”
见崔琰反复咀嚼,粉团似的脸上神情几分懵懂,还余些孩子气,宋君归心下慨叹,有意点拨,然只问了句:
“崔小姐如何相信,三五年之后你与他依旧相爱如初呢?”
女孩咬咬唇,眉梢眼角尽是绵延情意,露出天真又坚定的神色来。
宋君归不觉顿了一顿,接着道:“情爱易散,姻缘难觅,你又怎知将来不会后悔?”
她冷下面容,沉声叩问:“三五年不成,那十年?二十年呢?”
崔琰仰着头,全身上下都在打颤,却依旧抖着声:
“凡此种种,皆有因果。多谢您好意提醒。”
罢。合该有这劫。
宋君归面上浮起淡淡笑意,原先看不真切的神情落在崔琰眼里愈发模糊,只听见她柔和而坚定的声音:“若要求助,只需睡前折枝柳置于案上,梦中自会相见。”
说到此处又闻得一声低笑,耳边庄重的话语里掺入了几分漫不经心:“你不必担心我有什么企图,须知你此时的心愿便是我的心愿,放手去做即可。”
宋君归看着重陷梦境的崔琰,心内默然。
不远处,一角白袍悄然闪过,便化入耀眼的天色和水光里,再寻不到踪迹。
崔琰这日醒得比往常迟了些。
崔府上下已是运转开来,仆役、丫头、小厮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只为维持住这个高贵姓氏该有的体面与尊严。
数百年来一贯到底的高高在上,逾越了不知多少王朝的历史,遑论昼夜。
崔琰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穿过长廊,经过花园,例行着每旬的请安。
路上,十四年间烂熟于心的场景画面一遍遍在她脑海里回放。
她看见廊柱上栩栩如生的雕绘,嗅到花园中精细养育的奇花异种,冷眼瞧着得脸的下人们个个仗势得利,穿戴吃用倒比府里借住的庶支族人还要宽裕许多。
握了握手心的帕子,崔琰心中一阵刺痛。等到请完安回去的时候,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不上不下,蔓延出一嘴的苦涩。
堂上,坐在正首的崔老太君看向她,微微颌首:“的确是个大姑娘了。”
一旁的二夫人、三夫人便愈发卖力夸赞,直说得崔家二娘是个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人物。
祖母的微笑带着股奇异的冷态,想起来叫她轻颤。
崔琰想,她之前也知道做不了什么仗剑走天涯、抚顶授长生的江湖、修仙梦,她明白一辈子所见无非是京都长安的花,盛暑时候洛阳葳蕤的草木,再远点也就是未来夫君三年任期的属地——
这辈子,她能见的莫过于如此。
小娘子们爱不释手的首饰衣料无趣,夫人间的勾心斗角、攀比闲聊无趣,父兄谈论的坟典朝政更是无趣,无趣的很。
她不关心哪家银楼的名号更响,哪位大人洁身自好,未纳妻妾,她不在乎诗文运动之兴衰,朝堂党争的输赢。
士族皇室,寒门世家,此间的纠葛又与她一弱质女流有何干系呢?
她知道祖母的微笑与冷意是为什么。她不关心。
崔琰立在窗边,手里捧着卷下人刚领命寻出的书册。偶尔凝神望向纱格外的绿茵。
未有机会见着他,只是读书,写字,思虑万千。
雨连着几日下地,听得屋内人浑身软绵绵,骨子里没什么劲。
两个大丫鬟已各赏过真金白银,在自家绣着喜帕,待不久便要出嫁。崔琰提了两个二等的上来,年纪和她彷佛,沉稳中还是透出股少女该有的生气,叫人欢喜。
这天休沐,雨后的下午,杨柳似蓬蓬青烟,漫无目的地浮动在视野上方。
崔琰遣退丫鬟,亲自提了一盅清心降火的莲子白玉汤,往崔璟书房走去。
她长到七岁时,母亲杜氏去世,彼时兄长将将十三,硬是为着她通晓俗事,无论读书多苦都要抽出时间照看她,是以兄妹俩感情甚好。至于他们父亲,原配去世后并未续娶,身边只有两三个开了脸的丫鬟,庶出子女一个也无。
随意想着些心事,崔璟的院落已近至眼前。她免去小厮的通报,却见父亲跟前的侍从也在门外等待,微挑起长眉。
“阿爷也在吗?”
那眼熟些的仆从便上前禀道:“回娘子的话,大人和郎君都在书房里,刚还叫了酒。”
崔琰心下忖度了番,淡笑道:“正拿了莲子汤,既如此,该与阿爷、阿兄共享。”
仆从们在稍远处微笑默声,望着这位颇得父兄宠爱的小娘子向房门走近。
这时心中忽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仿佛一只巨大无比的泡泡,从涌动着的密流间探出头来,转眼间要被捅破。
已经迟了。她被门里传来的人声震在原地。
“……圣人似乎有意将清平县主嫁给石珙。”是父亲说的话。
最先入耳的仍然是人名,嗡嗡的血上下翻滚,终于定在原地。
给她一点重量的是手上紫檀做的食盒。
崔琰看了两眼紫得发青的色泽,摸了摸温润滑腻的质地,方敲门。
“儿提了莲子汤来,正欲和阿爷、阿兄共享呢。”一下再一下。
门开了。
崔璟笑着开了门,语气调笑里还带了分不易察觉的诧异:“往常都是说完便推门的,今日怎得还劳动阿兄给你开门?”
崔琰笑得像朵花。“汤凉啦。”她娇笑,迈进书房。
崔尚书坐在案旁,上摆着一壶酒。她把食盒放下来,里面用青瓷盛着一盅莲子白玉汤。
紫得越发冷凝,青得越发夺目。
到后来,她也两杯下了肚,青紫色的酒液。
好醉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