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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黄云陇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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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沙漠半戈壁的地形,午后太阳开始往天的另一边落,斜斜的跑了,地上石块的影子也斜斜的,越拖越长。
空气还是很干,鼻腔与口腔都干渴到发麻。齐桓用舌头抵了一下上鄂,能感觉到上面渴出来的一个个小坑。
看到齐桓的手伸进军服里去摸背负式水袋的吸管,袁朗知道齐桓渴了,把身体往右轻轻挪了下,挖出的狙击阵地很小,只能容两个人并排得趴着,肩腿相靠,再没别的空隙。
水是用最后的一片净水片化的,一股消毒剂的怪味儿,就是这样齐桓也没敢多喝,吸了一口就抿在嘴里,让液体慢慢的润过口腔每一处角落,最后滑落食道。
袁朗举起望远镜看了看对面的荒山枯岭,窄窄仄仄的弯曲小路,像一条蛇被晒干了水分,枯瘦的横在地面上,还带着垂死挣扎的痕迹,路上寂无人踪。
已经三天。
进入狙击阵地已经三天,目标还是没有出现。前几次路过的武装人员倒是有几拔,却不能打。打了,草动蛇惊,那先前布下的棋子步数全得白废。
三天的等待对于袁朗来说并不是最长的一次,但对于齐桓,恐怕是空前的。
空前,不是绝后。齐桓正式成为老A已经半年,但狙击任务是第一次。
本来依着铁路的意思,不想让袁朗与齐桓搭挡。虽然半年多了,但选训时袁朗在齐桓心里留下的结还是没有完全消除,平时齐桓对袁朗很服从,也看不出什么别的,可不光铁路,就连A3也觉得,齐桓与袁朗还是没能处到一块去。别的南瓜早就进化完毕跟以前的老A打成一片,就算是在演习时差点把二队队长陈锋眼珠子给抠出来的马健,也抱着一瓶子蛇胆泡酒找上门去。
但齐桓还是没有能处进去。倒不是说他跟老A队员有什么膈膜,平时训练场上出全力,下了训练场,一伙年轻人围在一起说笑打闹也是哄声一片,可齐桓就是给人一种游离感。正聊得热闹的人堆里,袁朗动不动就看到齐桓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早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而且这种走神的情况,越是对袁朗,发作的越是频繁。
袁朗很郁闷。郁闷到甚至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在选训时把这十一号南瓜给A狠了。
其实袁朗真冤枉齐桓了,虽然他看过齐桓的简历,但毕竟那只是简历。
简历里不会写一个已经存在了近六十年铁军,整编后全员星散入各个兄弟部队的凄怆;简历里不会写在那个早晨,那面在细雨里在军乐里缓缓降下的军旗,翻卷的是怎样一种近似于悲壮的情怀;简历里不会写一个曾经祖父与父亲,都在这个铁军里服役甚至还牺牲在铁军某个著名战役中的人的孩子,在到部队二年半后,站在雨里看着军旗降下,伸手接旗,向后转走向库房时,那一瞬间的惶惑与迷茫;简历里也不会写一个刚到兄弟部队被提为排长,刚打起精神想从头再来时,又被团长伙同营长大脚开进地狱选训营的少尉,心里是什么感觉……
说白了就一句话,齐桓害怕了。
害怕说不定哪天,又得离开老A;害怕那种近乎于撕扯掉身上血肉的阵痛。
既然终会离开,那就打好提前量。齐桓下意识的这么想,他也是下意识的这么做的。
后来袁朗知道了他的想法,啥也没说,只是冲齐桓笑笑,然后一个背摔直接把他放翻在地,抬腿踢进训练场上的泥坑里。
齐桓一身泥一身水,坐在那儿骂,队长你阴我!
袁朗蹲下来,就蹲在泥坑边上,就那么居高临下的带着一点儿BS一点儿恼怒一点儿说不出来的情绪,张嘴:你个傻缺!
齐桓扬手把泥汤往袁朗脸上泼,人却乐了。
后来两个人一身是泥,正好A3站在高压水车上赶着一群新南瓜从那边跑过来,看行为艺术般的两只极度不爽,随手一歪水枪枪口,直接淋浴侍候。
第二天A3的电脑显示器不知道让谁拔了信号线,A3钻在桌子底下吭吭的搬主机开主机拔显卡换内存的修,显示器上还是一片黑,最后还是马健路过,顺爪揪起信号信插头问:咋不插上,能亮么?
A3牙痒痒了一天。
所以这回狙击,袁朗要求带上齐桓,本来袁朗的要求是让齐桓当观察手,他是狙击手。但铁路批是批了,最后改成袁朗观察手,齐桓狙击手。
袁朗接到命令时,临上飞机前,扭头看到窗后在做端茶目远状的铁路,心里不由感叹,这狐狸果然还是得看道行的。
齐桓不知道这些,只是长时间的跟袁朗单独呆在这么一个狭小的狙击阵地里,不,应该说是长时间的与袁朗独处,这还是头一回。
他有点儿不自在。
回去就拿茶缸,要那种最大号的军用茶缸,灌上满满一大缸的凉茶,不,凉白开也成,喝个够。齐桓抽出在嘴里含了半天的吸管,舔着嘴唇想。
背负式水袋的吸管在领口的位置,齐桓的手臂屈曲着,费力的想把它放回去,袁朗轻轻碰了他一下,齐桓扭头,袁朗动动嘴:渴了。
齐桓一愣。
袁朗手上端着的望远镜仍贴在眼睛上,脸也一直朝向目标可能出向的小路方向,这几天除了短暂的休息,他几乎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式,现在也是。狙击不同于其他,机会稍纵即逝,他和他都明白。
袁朗的水袋里昨天就空了,空气中沙尘太大,精密的狙击枪必需要保持最佳状态,那就绝不能吝惜清洁保养,不远处的一条溪流水早被污染,根本不能用,袁朗的饮用水有一半给了狙击枪。
齐桓看袁朗一手被压在身下,另一手举着望远镜,没想别的,侧过身把吸管凑到袁朗嘴边。
吸管很短,本来这东西开发出来不是让人喂水的,齐桓又把衣领扯开了点,这才勉强够上。
谢了。袁朗稍微伏低脸靠过去,咬着吸管含糊的说了一句,气息正喷在齐桓因领口敞开露出的脖子上,头发扎得人发痒。
好像更渴了,齐桓仰着头,不由自主的舔舔嘴角。
天色渐晚。
看样子今天又是空等一天了。两人不约而同的想。
袁朗把望远镜递给了齐桓,镜筒长时间压迫眼框,现在一拿开,一股酸麻胀疼的感觉顿时涌上眼球,袁朗频繁的眨着眼睛,克制着不肯用手去揉。喝的水都不够,更提不上洗手了,现在两个人的手就像戴了一层土黄色的手套一样。要是揉进去什么不干不净,发炎是小事,就怕感染。
齐桓接过望远镜的同时就扣到了眼睛上,镜筒上还带着上一个使用者的体温。从带着红外功能的望远镜里看过去,整个世界好像都渲染在了妖冷浮华的绿色调里。
让太阳晒了一个白天的土地山丘,散发着热量,是带着黄的绿,阴影处的石块是冷冷的蓝绿,偶尔一个小红点快速跑过,是老鼠兔子之类的小动物。
但没有人。
一个人也没有。
被称被走廊的边境敏感地带,狭长的山路从异国斜斜的画过来,一头扎进两列高低错落的秃山怀里。再着前方延伸,通向国境。
山下的路面,在短暂的雨季里就是河流,到了旱季,即是各种非法武装与走私贩子的首选捷径。
齐桓在心底里回忆着出任务前,袁朗递给自己的目标人物照片。
这次的任务名字简单明了,两个字,杀鸡。
杀鸡儆猴!
A3私下里冲袁朗念叨,用得着这么小心么?那些小破武装,仗着身后有人搂后腰了,弄了点儿钱搞了点儿武器,就敢过边境线来折腾,真他妈不知死字怎么写!多的不用,我带个小队,灭他们就是分分钟搞定的事。
袁朗笑嘻嘻的听A3抱怨,手里面反复来反复去的抛着一发教练弹,A3感觉着袁朗那笑有点儿不对,回头一看,铁路就站在身后。
铁路对全老A那种骨子里的狂傲性儿,说实话还是挺欣赏的。毕竟在老A,公认的潜规则是:有本事的人才能狂!
但该打压的时候还得打压,免得手下这群小子狂没了边,到时还得他收拾残局。铁路也没多话,抬下巴往训练场上指指,A3一声不吭,敬了个礼直接扎上负重去跑圈了。
袁朗笑着挥手送战友,再回头面对铁路时,一脸正容,端庄得跟上次全军区大会时坐在第一排似的。
“怎么样了?”铁路问他。
“随时可以出发。”
“齐桓呢?”
袁朗眨眨眼睛,“谁?”
“齐桓!”
袁朗比比右边。
铁路眼睛往机场飘去,一辆“河马”正停在那儿,远远的就能看到机翼下有个迷彩人影儿,身边是同样迷彩的包,齐桓就站在包旁边,肩挺背直,双腿并拢,阳光在身后拖出一条差不多与人等高的影子,头上徽章在太阳底下反射出一点亮光。“刚才二队长陈峰找我了。你也知道,二队的排障手上次任务受了重伤,一时归不了队。”
“不给!”袁朗也看向机场上的齐桓,“我下半辈子还指着齐桓呢。”
铁路笑笑,但出口的话让他不太笑得出来,“一年多了,齐桓跟你可是没踩到一个点儿上去。是齐桓不适应你?还是他压根就不适应老A?这次任务回来他要还是这个状态,就真得考虑让他走了。”
“他是个好兵。”袁朗很少这么正式的评价一个人,但他把齐桓在心里过了过,拆拆装装的分析一遍,发现自己还真就只能用这两个字来给对方下定论。
好兵。
铁路又笑,他的笑很有特点,爽朗中透着温文尔雅,那完全是一种因为大局尽握,胸有成竹,长时间的强势自信才能透出来的温文:“老A不需要局外人。战场不需要局外人。”
“他是我的人,这辈子也出不了局。”袁朗抬眼看着铁路。
“任务回来再说!”铁路没再说这个话题,“都给我好好回来。”
“放心!一双两好!全须全影儿!”
铁路走后,袁朗也收拾心神往机场那儿走,正在跑圈的A3奔过他身边,扔下一句:“你说话不暧昧能噎死?”然后继续一圈一圈的跟跑道较劲,袁朗走了两步后,还是停下,转身冲他嚷嚷。
“我哪儿暧昧了?!”
夜里会降温,到这时窄小的狙击阵地才会发挥它唯一的优势,两个人呼出的气息盘旋在里面,淡淡温凉。
空气能看到呼息中稀薄的水气,这些弥足珍贵的水份透过伪装好的气孔散发出去,不会形成红外目标。
齐桓想到以前听过的一个故事,沙漠里有两个旅人迷路,在等待救援的时候为了不让体内的水份随着呼吸流失,两个人脸贴脸的偎在一起,一直坚持到救援队伍的到来。
看着袁朗脸边空气里,淡白的水气随着自己的呼吸慢慢的飘过来,齐桓有些不合时宜的想,那两人要是一男一女还好,要是两大老爷们,也够那啥的……
想到这儿齐桓忽的想笑,嘴角控制不住的往上挑去,虎牙微现。
“笑什么?”
袁朗吵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齐桓摇头,“没什么”。
“齐桓啊,问你个事。”袁朗没再追问,挑起别的话题。“是不是想离开A大队啊?”
齐桓愣了,“没有啊。”
袁朗没看他,还是盯着外面,嘴里说,“总把自己当外人,到最后,你就真是外人了。”
“我没把自己当外人。”齐桓心里有些虚,他还是得承认,他是没主动的去融入到老A这个集体里,但是,那也不代表他拿他自己当外人。
“战场上,什么武器,装备,那是次要的。”袁朗淡淡的接着说。“只有一样东西是最主要的。”
手指上枪身钢铁冷凉坚硬,齐桓听袁朗说话,看他呼出的水气又被自己吸进去,“什么是主要的?”他问袁朗,但更像是问自己。
“战友。”袁朗给他答案,“不是枪,不是高精尖的装备,战场上,最能给你安全感的,是信得过的战友。”
“我知道。”齐桓有些不耐烦,说不清为何而来的焦燥。“比如说我们俩。”
袁朗感觉到齐桓情绪的变化,“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战友,齐桓心里说他当然知道这两个词的份量,那甚至是比生命还重的份量。离开的战友并不是消失,哪怕生死相隔的牺牲,那也不是消失。离开的战友以另一种方式,活在你的灵魂里。
齐桓能猜度出袁朗话里隐含的意思,更深一层的含义,但他仍有些许焦燥,袁朗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下一秒想出口有话全让望远镜里出现的红色人影给压了下去。
“目标出现!”
“目标确认!”
一语出口,两人已经把方才发生的对话暂时抛去一边,同时进入狙击状态。
小路上有四个人。
大概是常来常往的平安惯了,连个前出搜索的阵形都没摆,就那么一字长蛇排开,顺着路晃了过来。
还真当咱中国军爷没人了吧?齐桓想。
人人带枪,长短齐全。最前面两人背上背的是短管的□□AK,身后的人带的全是突击步,袁朗把望远镜转向最末一人,不由骂了一声。
齐桓把目光也转了过去,一愣。“M20火箭筒?”
袁朗鼻子里哼了一声,又仔细的把每个人的武器都看了一遍,还好,枪上均没加挂榴弹发射器,不然这回还真有乐子了。
距离九百七十三米。
风速二级。
“你打掉重火力手。我去第二狙击阵地。”袁朗收拾东西,悄无声息的挪走。
原本狭小的空间少了一个人,陡然之间似乎变得大了不少,甚至连空气都凉了下来。齐桓把瞄准器上的十字线套上最末那人,屏息凝神。
血花的颜色,在夜视瞄准镜里,接近于黑,大口径的子弹旋转出枪膛,突破空气阻力,再旋转着贯入人体,碎裂的弹头在骨肉之间炸开,撕裂出海碗大的伤口。
被始料末及的打击搞蒙,侵扰小队条件反射的伏下,但路上稍大一些的石头,早就让袁朗齐桓在清理射界的时候给搬走了,整条路面从齐桓的角度俯视,一览无余。
“杀鸡”行动圆满完成,效果显著,边境线上立竿见影的显出一片太平景象,不用说什么走私贩子、非法武装,就是原本悍野不驯,身上背枪脚下放羊的异国牧民,都安分守已起来,再不像往常那样放羊,放着放着就赶过了边境线,到中国牧民的草场上来抢膘。
而中国牧民在边境线的草场上时,自觉腰杆也壮了很多,于是不知是谁,在路过界碑时,就拿了红油漆与白灰,把原本被风马霜剑磨砾得灰黄斑驳的界碑仔仔细细的描了。
漫天风沙里,雪白中的几笔红,分外的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