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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二章 ...


  •   “鬼老天,真他娘的冷,快没把老子冻废了!两个废物,磨蹭什么,给老子走快点!”

      汉子在大树旁解手,身体瑟缩抖了几抖,两手环抱,手夹在腋窝,极不耐烦往身后望去。

      风穿梭过枯枝,发出尖细的声响。两个年青厮役扛着一箱子,一前一后,就是两根不堪风雪的枯枝,雪地里颤巍巍,正朝汉子吃力走来。

      箱子没多大,沉得肉眼可见,绑箱的粗绳系在木杆中间,坠得那杆都有了弧。

      下山的时候,雪就开始落,劈风斩浪般倾覆,连暮色也来助兴,并着叆叇云层,压得天地湫隘。山道崎岖,加上这靡靡大雪,不是防着打滑,就得留神着绊脚,莫说肩上挑着重压。两名厮役一路如履薄冰,跟那两手空空、一身轻松的汉子相对比,人和人之间还真不是同一种际遇。

      汉子年过四旬,正当壮年。一身肌肉扎结,一脸拉碴络腮胡,直接将凶恶写满脸。是人都生两只眼,他却孤零零的见着一边,另一边眼眶里头空荡荡,留下愈合的伤口,满是皱褶,狰狞得瘆人,多瞧两眼自个儿眼睛都要痛出血来。

      两名厮役歪歪斜斜走近身,汉子哗啦一下从腰间甩出一道银鞭。没见着什么动作,银鞭啪啦一声脆响,破开衣里在皮肉间落了实,惊起了枯枝梢头的积雪,炮仗也似地响彻漫山遍野。

      “没吃饭?搬点东西他娘的磨磨蹭蹭!”

      独眼男这一鞭,挥得就是书里头讲的如臂使指,落在厮役身上,直接皮肉开花。

      力足痛更足,两名厮役受不住,摔跌在地,一劲儿瑟瑟发抖,扑簌簌泪水盖了满脸,一丁点声息也没敢出。

      箱子随这一跌一并摔开,金啊银的,跃出来,在雪地间分分明明,铺了遍地亮晃晃。满箱子金银,难怪箱子不大,却沉甸甸,直将两名青壮男子压弯了脊骨压垂了肩。

      见金银一地,独眼男愈益冒涌火气,鞭影在风雪里头呼呼,啪啦啪啦数声回响,甩在肉身上,一通泄愤:

      “废物!废物!窝在地上干什么?还不起来?他娘的等老子扶?”

      隔着厚厚棉衣都被抽出血痕,十几鞭下去谁轻易受得住?两名厮役蜷缩在地,抽搐着,像两条未来得及躲起,将要冻死在冷冬的虫,不知哪儿是生天。

      满山回荡着独眼男的暴喝声:

      “夜色落了等急了二公子,老子把你们抽死丢山里喂狼!”

      所以啊,受不住也得受。厮役克制浑身颤抖,挣扎起身,顾不得鞭伤血痕,忍着剧痛收拾好一地金银,扛起箱子,益发像临崖颤巍巍的枯枝,往山下走去。

      夜色打家劫舍扑来,待到山下小镇,漫天地早黑个底儿透。

      镇子极小,立在山头不必放目,已望了个尽。全镇屋宇鳞比,只得一家客栈。客栈老旧,蓄满久历风雪的成就。匾额间木漆剥落,年月所蚀,多少次翻新也掩不住,匾上不成笔法歪斜着三个字:

      等风来。

      挦绵扯絮,雪扑得好生带劲,牌匾左右两只残旧风灯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一摆一晃竭尽全力地诠释着脆弱。小镇非荒凉地,人烟并不稀少,照理说,作为这镇上唯一一家客店,此刻本当极是热闹——五湖四海行路人落脚,窝在大堂中吃酒暖身,财源滚滚。

      这种天气,最是令客店掌柜们喜逐颜开。

      此时,客栈内堂座上却寥寥数人,真是古怪。小镇街头行人往来不断,目光碰到客栈,纷纷好似见了鬼,一味绕开客栈走。唯有独眼男一路吆喝两名青年,骂骂咧咧走向客栈,漫天飞雪给他造势。路人远远见着,更是避之若浼,生怕触霉头。

      “等风来”客栈掌柜缩在横柜后,肥头胖耳的,满身双手抖如痉挛,自己不敢迎出门,歪了歪腰,抬脚踢向身旁侍者,呶嘴示意他迎上前招呼。

      侍者双足沉铅一样钉在原地,满脸恐惧似迎鬼差。

      指使不动,掌柜害怕得恼怒,带劲连踢数下,眼刀恶狠狠地剜了侍者几眼。

      左右是个死,侍者不得已,硬着头皮弓腰迎上前,两股战战,嘴里没一个字说得囫囵。

      “吴……吴爷,您回……回来了,小……小的——”

      “滚开!”

      侍者话没说完,直接收了对方个窝心脚。

      就这一露脚,独眼男是个修为在身的练家子。侍者百来斤的人样,径直被踹飞,破布也似地扑向墙壁,瞬息头也破、血也流,命倒无大碍,却头昏眼花,挣扎着爬不起身。

      旁的侍者吓得尿了裤,没人敢上去搀扶。

      不独是被这一脚惊慑住,而是侍者摔跌处,硬邦邦横陈两具尸。尸体僵硬多时,地上一大摊黑血早已凝固,瞧着衣物,与被一脚踹飞的侍者一致,与抬箱的两名年青厮役一致。

      两名厮役将箱子抬进大堂,放置处已置着两个箱笼,现下搬进来的正是最后一箱。

      “废物,就搬三个箱子,磨磨蹭蹭!一点小事都做不好!”独眼男银鞭又在手,吆喝叫骂,
      劲足力足,声势浩荡往两名青年身上连续抽,抽得满堂噼啪作响,好似鞭炮热闹,这才解气,收鞭,脸上换了奉承模样,往客堂正中央走去。

      堂中左右六人,俱着武士服,腰束朱柄刀,钉子似的立在大案两掖。中央围坐三个男人,衣衫气派,锦衣轻裘。

      一个低眉垂眼,拭着手中剑。

      一个闭目坐定,不发一言。

      三人中,为首那位最引人注目,二十五六光景,一身长衣宽袖,剪裁齐齐整整,质地像天色正好时的云边锦,拇指上戴枚玉扳指,玉质润如羊乳所凝——点点滴滴昭显极品。

      可男人令人注目的,倒不因通身穷奢富贵,而是他臂弯间拥着的女子。丹凤眼,鹅蛋脸,殊丽的眉目,平时一见,任是挑剔的眼光都会赞一声艳。此时此刻,却怎的也赞不出来了。

      女子鬓发凌乱,脸颊红肿,被男人拥坐在腿间,玲珑身躯寸缕未着,无遮无掩,肌肤上青紫斑驳,触目可见。

      她双目茫然,好比死灰黯淡,任由男人的手在身躯柔软间捏揉。不挣扎,不动弹,乍看简直是一具没有生气的人偶。男人行止丑亵,举杯自饮,脸上醉意三分,熏得满面红光。

      独眼男跪在男子跟前,头未抬,也不敢抬,唯唯诺诺道:

      “二公子,三个箱子里折算统共五万两,小的都给抬下山来了,您老过个目。”满目奴颜媚骨,哪还有先前嚣张气焰。

      男人乜斜过眼,微扬着嗓腔:

      “车马雇好了?”

      独眼男连忙应声道:

      “回二公子,快了快了。”

      “快了?就是还没有?”男人脚踩他头额,不耐烦地连踢两下,最后一下将人踢开了,“吴奎,你这办事的效率越来越不行,我留你这种废物做什么?”

      吴奎连头上的脚印都不敢擦,爬起来,点头哈腰,满口虚应:

      “是是,小的不中用,累公子久候,小的废物。”不见他半点愤色,脸上堆满谄媚,继续道:“这镇子落魄,寻一辆好些的马车太难了,寻常的又怕污了公子气度,小的一早让底下的人到外镇寻,想是要到了……”

      正是说话的当儿,客栈外传来嗒嗒蹄声,辚辚车马碾土声,满耳朵喀嚓喀嚓作响,积雪被压碎的清脆,远远地来了,一切的声音透着一股冰凉,使人微微打个寒战。

      吴奎却是单眼一亮,写尽逃出生天的喜色:

      “车来了二公子!小的出去看看。”

      双辕马车在客栈外停下,驾辕只一人。吴奎走上前,戏法式切换自如地变了个脸,又是对待侍者一样的嚣张劲,哗啦抽出银鞭,径直往驾辕人挥去。

      “叫你们几个去寻架马车,给老子寻到这个时辰,还就回来一个,其他人——”银鞭甩落,却未听落肤的鞭声响,吴奎反觉掌心一震,言语骤止。

      鞭梢倏地被驾辕人绕手抓住。

      江湖武者修为由凝气、御气、通元、固原层层臻进,已达御气的独眼吴奎在绿林中算得薄有名头的人物,加之身强体壮膂力大,怒气汹汹挥出的一鞭,寻常人连躲都寻不着地儿。

      驾辕人轻轻松松抓住这一鞭。

      砰的一声响!半开半阖的客栈门被撞开,炭盆里头火噗的一下窜得老高,火星乱爆,噼啪响声不绝。寒风挟雪,呼呼扫来,弥天冷气直灌,刮得里头掌柜侍者五脏六腑直发抖索。

      男人被这变数骇了下,回过神来便怒叱:

      “吴奎你作死么!”

      回应男人的不是吴奎的求饶而是惨叫——整个人撞开门户,摔飞在地,姿势与先前被他踹飞的侍者异曲同工。

      门口风雪中渐渐出现一个高挑修长的身影。外披罩衫,肩落碎雪,头戴斗笠,边缘一圈黑纱遮挡了大半张脸,引风带雪直驱而入。经过吴奎所在,目不斜视,信手将银鞭扔掷他身上。

      银鞭绷断成数截。

      吴奎口吐鲜血,动也不敢动,也不能动,心头直惕惕。他的银鞭乃乌金丝与银丝揉成,寻常利刃都难断,这人仅仅手劲便将之断成数截,修为之高简直令人胆颤。

      左右持刀武者迅速围挡男人跟前,两侧男子立身,各分左右,不丁不八,自有防护。

      来人抬起头。

      先露一点檀香口,红的粲然,紧接是冰雪般的芙蓉脸——竟是名女子。

      纤腰秀项,眉目肃冷。

      男子乍见,瞬忽失神,继而双眸一亮。怀中女子样貌已极为秀美,同门口这位不着脂粉的比起来,一时竟如俗物。

      “呦,又来了位小娇娘!”他懒洋洋晃晃腿,将手中女子扔往一侧,犹如掷开一件碍手的破布,扶案立起,扽了扽衣袖。满堂烛光映他玉立长身,可惜笑容猥亵,白瞎了一副俊秀皮囊。

      “山野小镇,还有这等姿色,此行果然不虚。”

      耳闻轻薄言语,女子不见恼色,静定只道:

      “你就是桓启。”

      顾盼之间,目光冷凛比外头风风雪雪更胜三分。冰山美人更有趣致,男人心痒骨软,喜上眉梢扬声应:“正是。”

      “好。”女子道,“你的命,我要了。”语调很平淡,话却极猖狂。

      “想要我的命?”桓启愣了一息,倒是诧异,未曾想他的地盘上,有人敢对他开这样的口,听得他直要发笑,“你可知本公子什么身份?”

      身后风雪吹拂,撩起女子衣袂,发出轻轻的扑腾声响,黑衣衬着那张白玉芙蓉脸,只有无情和冷漠。女子言简意赅:“确定你是桓启就够了。”

      桓启不以为意。世家出来的人,江湖中当然有势力,奉承尚且来不及,取他的命?他当笑话听。

      “姑娘自恃几分姿色,觉着本公子不舍得动你?”

      身旁武士,腰间朱柄长刀已在手,成密不透风之势,将桓启护卫其间。六名武士修为均在御气。

      两名华衣男子,于江湖早有名号。

      一者名燕支,一者名墨阳,通元武者,均是剑客。

      当今武林式微,高修武者寥寥,要么被士族招揽,要么隐匿深山老林。江湖行走,通元武者已然位列高手。要在两名剑中高手、六名武者手下取一人的命,这一言出于一名年轻女子之口,谁都会当笑话听。

      桓启脚步悠悠,往女子方向走去,掠衣掸袖,举止潇洒,很生得意。在他眼里,无论什么样的女人,从来信手拈来:

      “本公子一贯怜香惜玉,确实不舍得。只是对待烈性的姑娘,自也要有烈性手段……”视线自下而上睃巡,邪狎的况味分分明明,“总有你服帖求饶的时候。”

      女子无动于衷这声势威胁,也无所谓他字句轻薄:

      “照规矩,两个死法,一是你自裁,一是我动手。”面上欠缺表情,像是天太冷,把她脸容冻住,没有一丝正要取人性命的剑拔弩张,看桓启的目光如同看死人,“选吧。”

      “贱人!”

      前一刻还笑得风流倜傥,触及她的目光,桓启火冒三丈,面目扭曲咒骂了声。面容再姣好,女人在他眼里无非玩物,不到真的色令智昏的地步,对手下横过眼。

      六名武者猱身而上,势如疾风。

      “看来是选第二种。”女子平波无澜的声线,滤过众人的耳,话音甫落,光影一闪。

      六名执刀武者身法再快,也没能快过那一道光影,瞬间摔飞在地。

      与此同时,一刃极细极细的血线自桓启咽喉,缓缓显现。

      接着,鲜血喷薄而出。

      黑衣女子侧身稍避,不愿被血污了衣。

      “你——”桓启已经说不出话,就地倒下,抽搐一阵,便不再动。

      旁观者慌措惊呼,此起彼伏。

      没有人看得清楚黑衣女子如何出手。

      燕支、墨阳穴道被拂,动弹不得,见得桓启眨眼命丧当场,齐呼:

      “双雪剑,重宁!”

      双雪剑重宁。

      当今杀手一道极响亮的名号。

      内行人看剑看招数辨身份,当然还看死法。若非亲眼目睹,谁也想不到,近两年震惊江湖,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竟是这么个年轻女子。

      重宁缓步走上前,垂眸看地上尸体,审量确认绝无生机,才抬起眸,语气不带半分波澜:

      “有人同我买他的命。”

      燕支、墨阳同问:“谁?”

      重宁道:“既然知道我是谁,也该知道我不会说。”剑在手中挽了个剑花。这是一把软剑,剑上流光烁目,滴血不沾。

      双雪无踪,一剑惊鸿。

      没有人知道,这柄剑在这两年里,已取过多少条性命。

      只知道,迄今为止,剑的主人没有失过手。

      倘若早看出是双雪剑重宁,他们绝不敢轻视。可即便严阵以待,结局也不会有不同。所有人加在一起,一样不是这女魔头对手。

      剑被收揽在腰。绕剑的腰很细,袅袅盈盈,若柳生姿。燕支见她收起剑,没有斩草除根的意思,很意外,讶然问:

      “你……你不杀我们?”

      “收的钱值桓启一条命,多了——”一簇冷笑印在唇角,似有若无,“我亏。”

      弦外之音分分明明。没有人出钱,桓启不配死在我剑下,没有人出钱,你们一样不配死在我剑下。

      墨阳被她的狂妄气得一窒:“双雪剑杀桓氏嫡公子,你就等着桓氏的缉杀令。”

      不管是庙堂或江湖,得罪桓氏好比自寻死路,没有人敢承担这样的风险。

      如今桓氏宗主桓睿,官居二品,当朝国相,说是权倾朝野不为过。桓氏前宗主桓觐是桓睿的嫡长兄,二十多年前,桓觐为人暗杀,桓启是桓觐唯一的儿子,嫡长一脉的独苗。桓睿至今尚且无子,桓启是何地位,已毋庸赘言。

      重宁不答,威胁恫吓不落耳,看向横柜后瑟缩的掌柜与侍者:

      “这几个人,留给你们,该报仇的报仇,想折磨的折磨,死了,算我的。”衣袂一扬身回转,语未落,人已往外走。

      “求女侠救奴家公子一命!”

      身影斜刺里奔至,扑身跪倒跟前。重宁一怔,蹙眉道:“我不是女侠。”

      是方才被桓启抱在腿上那名女子——砰砰砰,一个劲朝重宁磕头。额头敲击冷硬石板,清脆声响毫无含糊,存心迫人耳间低鸣。

      重宁看出她与桓启并非一路人,打量状貌是被掳掠而来。遭受凌辱的痕迹遍布周身,不忍卒视,重宁解开罩衫,披在她身上:

      “我只杀人,从不救人。”

      “奴知道您的规矩。”

      女子惨然抬起眼,仰望跟前人——身量高挑,垂着眸,凝着眉,居高临下。黑纱斗笠里,明明芙蓉也似的一张脸,奈何眼神淡漠,是视人命如草管的不触肝肠。

      见识过她一剑封喉夺人命的手段,女子却不生惧怕,也许是遭遇过人生最无助最绝望的境地,生死恐惧早已被削薄,反倒成了一种初生般的无畏坦荡。

      “你知道?”重宁被那道净澈的目光刺了下。

      白皙的额头因那一番执着的砰砰响磕出血来,这容色是艳的,血色成了雪地里的落梅,同样的引人流连。

      花般的娇媚,折在了杂碎手中。

      重宁心头扼腕。

      “奴唤绿芜,年十六,自幼无父无母,六岁被卖入渭阳顾氏为奴。后侍奉公子三载,今奉公子之命,同重女侠买一人之命,恳求女侠俯允。”

      “谁的命?”

      绿芜一脸甘愿:“我的命。”

      重宁微讶。

      绿芜双目盈盈有亮泽,里面是哀求之色:

      “奴自知贱命一条,不堪女侠出手。仍妄想一问,奴这条命,值多少银钱?”

      “不怕死?”

      “怕,但受辱而活,生不如死。奴活不下去了,只是公子尚在危机中,这条命,要留着寻人救我家公子。”

      重宁敬她忠主之心,开口:“千金。”

      杀手是职业,重宁自入江湖以此谋生。当然,并非什么命她都收。杀手也有规矩,任何人都能来找她买命,说明白被买命之人生平,重宁自作衡量,若出价,那就代表,她应了。

      绿芜很聪慧,替她家公子买自己的命,重宁杀了绿芜,须得去寻那位公子结算这笔生意,而自然,便要去救下她的公子。

      “你说是奉你家公子之命。”

      不过是借口,彼此心知肚明。

      绿芜点头:“是。”

      “你公子会为你付这千金?”

      一个女婢,人口贩卖,上品者不过百两。这一出口千金,并非谁能轻易接受。

      绿芜知晓这一言出口,代表重宁已然俯允,先向她磕头叩谢,指向案上三个箱子:

      “三个箱子里金银折算,统共值五万两银笏,均是公子此番随行携带。只要女侠救了——不,杀了奴,公子必会如数支付。”

      只怕他们这一番灾难,正是这五万两所引。重宁心中太息,问她:

      “你家公子现下身在何处?”

      “距此五里外山上的山神庙中。奴可引女侠同往。”

      带了人,箱子便带不动,赶马车上山,更拖累麻烦。重宁看向掌柜:“箱子暂且寄放此处。”

      “是!是!”掌柜忙不迭应声。

      此镇名唤濮阳镇,归桓氏势力范围。独眼吴奎为这一带贼寇,平日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镇上百姓深受其苦。此镇距离武康不远,桓启久居武康,这一脉贼匪为了不被剿灭,皆向桓启上缴供奉。换言之,吴奎是在替桓启鱼肉百姓。

      吴奎自数日前得知个点子,日日到濮阳镇上来踩盘子,恰在今日撞上了,焉知这般巧,桓启今日竟亲自来巡点,而这濮阳镇唯一一家客栈,自然活该遭殃。

      桓启死在“等风来”,放走这其中任何一人,客栈上下,没一个能活命。看重宁就要走,绿芜不免担心:“这些人……”

      重宁心道,这姑娘倒是心善。遂道:“禁制已下,点了穴,他们没用了。”

      武者内修以气脉修炼为主。禁制能够桎梏内息在气脉间的运行,使之无法使用内力。修为低于下禁者,无法自行冲破禁制。内力被限制,穴道自也冲不开了。

      被下禁制,又穴道被点,这样的修武者同废人没二样,只剩任由宰割的份儿。根本不必重宁出手,客栈的人为求存,不可能让那八人有机会走出客栈一步。

      离开客栈时,绿芜瞥见掌柜指挥侍者将人拖到后厨。侍者们先前深受其苦,衔恨綦深,个个化成修罗心,没一个手下留情。

      风雪未息,重宁将绿芜负在身背,往山上方向疾行。

      天黑透了,满目昏暗,又兼大雪茫茫,雪夜山路无径可觅,原本难行,却不想重宁轻飘飘一掠,疾风一样驰过去,不见半分迟滞。

      绿芜伏于其背,速度太快,身如腾云,寒风毫无节制,披荆斩棘也似打过来,刮刺得绿芜一身冷痛。

      削过耳际的风雪声,哗啦哗啦价响,冷夜里听来,极尽悄怆幽邃,绿芜思及今日遭遇,频频欲呕,只觉一身污秽,浑无求生之欲,顾及公子安危,心中一定,更有决绝之意。

      至于山上,一望寥阔,枯木参差,孤落落一座山神庙。

      山神庙破败多年,蛛网尘垢,荒无人烟。此际阴风惨惨,庙前草木凌乱,脚印纷沓,里里外外倒着五六具尸体。

      外围尸体被冰雪覆盖,里间的血迹斑斑,其中尚有具女尸,赤/裸在地,下/体极为不堪,显是被人轮番羞辱,身体饱受摧残无力动弹,而后活活冻死。斑斑血红与飘忽入内的白雪互为掩映,分外触目。

      目睹此景,重宁五指攥起。所能做的不过走过女尸身侧时,割些杂草铺盖其上。

      强梁世道,谁也救不了谁,谁也帮不了谁。只有寒风呼啸,啸声如无尽呜咽,给他们茕茕黄泉路送去几声悲鸣。

      绿芜疾奔入内。

      重宁仍在踏勘周围,马尸在地,车厢破损,箱笼散乱,确实被洗劫过的模样,推测绿芜一行途径此地,为不引人注目,特地在这破庙落脚。

      没想到还是在劫难逃。

      面对如此境况,重宁心生阙疑,那顾氏公子若还活着,怎么不逃生,反而稽迟此地?若是死了,绿芜为何忍辱负重,脱难后仍要求救于她,拼命赶回这里?

      一念未罢,便听里面传来呜咽之声。闻声走入,绿芜伏在大石像后泣涕不止。

      原来石像后躺着一人。

      重宁探首上前。

      庙中本无光亮,但因着颓败,庙顶破漏,那一弯上弦月似刀刃般锋利,裁开雪雾,将漏下的飞雪化作万千银珠,又扬起,又飘坠。

      回风雪舞里,雪光从漏洞泄下,映重宁,亦映那人。

      是一少年郎,年方弱冠模样,面容端端,俊秀已极,纵然脸上毫无血色,五官仍眩人眼目。可惜双目闭合,毫无生气,成了一具精细的人形玉雕,尚未被渡上魂与灵。

      重宁转身便走。

      绿芜一见她走,急奔上来,仓皇拉住重宁衣袂。手指攥得极紧,将重宁视如救命稻草,生怕稍作松懈迅即消失。

      那少年面色僵白,分明是具尸体。重宁攒眉道:“我不同死人做生意。”

      “重姑娘……”绿芜换了称呼,声腔犹遗抽泣音,“少公子他并没有死,他只是病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祝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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