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不可言说（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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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遥有一颗虎牙，大约是三四年级那会儿长出来的。初生时尖尖的，他总不免用舌头去勾来打发时间。正因为一颗虎牙的关系，他照镜子时总觉得左右两边脸是不对称的。要是右边也长一颗虎牙便好了，娄遥成天托着腮等右边那颗虎牙长出来，但到了智齿都拔掉以后，他也没能等到。
他小学刚上一年级时掉了半边门牙，是在洗手间门口滑倒磕掉的。这一滑不知怎么的，把好端端的一个下巴也磕出一道口子。娄遥不知伤口深浅，只觉得疼，哭了没两分钟，娄遥妈妈一个耳光扇过来，男孩子哭什么哭，他就不哭了，自己接了盆水去洗脸。明明水龙头都拧得紧紧的，哪来的滴水声呢？于是大半夜的，娄遥被领着去家门口的卫生站缝针。妹妹在诊所里拍手瞎乐，哥哥是大花猫。护士取了块湿毛巾来，娄遥呆呆地站在病床旁边让人给他擦脸，雪白的毛巾晕开脸侧干涸的血渍，晕染成奇妙的深褐色，他的白色毛衣上前襟也沾满了深褐色。尔后血渍洗掉了，门牙长出来了，虎牙也长出来了。
留疤体质的人日常生活里免不了磕磕碰碰满身小伤，更不要说娄遥下巴上那道缝过针的。娄遥记性很好，两个人躺在床上，他就给解光程讲那些疤是怎么来的。右手手腕上一道半月形，两厘米，是他顽皮把手伸进一扇漏风的窗，碎掉的窗玻璃给划的。下巴上是洗手间门口给磕的。左手虎口有一道细细的划痕，是小卖部老板养的猫抓的，他怕妈妈知道又要挨骂，只借了小卖部的水龙头疯狂洗手，在家人面前缄口不提，放学之后照旧招惹那群不干不净的猫猫狗狗。
“你从小就喜欢。”解光程笑着搭腔。
娄遥反问：“那你呢？”
“我也喜欢。”
两个人推了辆购物车在超市里买半价的菠萝，磕磕碰碰的苹果，桃子味的起泡酒，128日元的猫罐头。娄遥问：“金枪鱼和鲣鱼，买哪一个？”
解光程答：“随便呀，反正也不是我们吃。”
结果是两个都拿了。
半价的菠萝，伤痕累累的苹果，都拿来切碎拌无糖酸奶吃。两个人一边吃酸奶，一边看杀人鬼藤子。看藤子和第一任丈夫在音像店里相遇，打工仔对鬼迷心窍的小学生说，偷东西是不对的，如果你真的很想要这张CD，你下次来，我留给你。看那位抓住藤子盗窃的少年背着藤子偷情，不是说偷东西是不对的吗？看正义使者掐死自己的情人，如同碾死一只蚂蚁般易如反掌，人命是如此容易凋零的东西。看藤子兴高采烈地唆使，杀了人也没有关系，只要抹去你我她曾存在于此的一切证据不就没有人会发现里面？看藤子问打工仔，你杀过鸡吗，肢解任何一条死去的生命都可以从关节处下刀，你知道庖丁解牛吧。看晨光微熹，他们在腥风血雨中接吻，藤子问你会一直爱我吗？看他们结婚了。
玫瑰花凋谢以后，半价的菠萝同伤痕累累的苹果结婚了，夫妻是共犯，男女是共同体，被肢解的少女象征永结同心。
娄遥刮干净碗底，面无表情地对解光程说：“这样好解气。杀人这件事为什么可以给导演拍得这样解气？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死有余辜一样。”
解光程不是很懂，娄遥为什么总可以用很无辜的表情去说一些很不得了的事情，比如上周藤森站有人跳轨自杀了，再然后Maxvalu的土豆涨价了，刚刚藤子杀人分尸的手法太让人解气了。人命在他的描述里往往都很轻贱，人命只是区区体言，一个人丢掉了钱包这件事让娄遥讲得很是沉重，丢掉了脑袋却说得轻飘飘的。他站在讲台上发表，体言，指的就是名词，话也讲得轻飘飘的。我是个怪胎，仿佛这不是什么损贬的话，娄遥把这句自我介绍写在所有社交平台上，在全世界的人前做演讲，光明磊落，或者是不屑一顾。只偶尔在解光程面前流露出些许真的天真：“我们去喂猫吧。”
小怪胎把从家到稻荷山的路摸得门清，闭上眼睛也可以走一个来回。山上所有猫都是他的熟人，有见到娄遥就往腿上爬的大橘，拖家带口的黑猫，爱蹲神龛的狸花。娄遥虔诚地在奉纳箱里投一枚空心的硬币，稍有富余时是50日元，平常是5日元。他花在许愿上的时间总是很长，解光程不解，娄遥解释说：“因为我把愿望都翻译成日语了，我怕神明和我有言语隔阂，干脆不理我了。”
是虔诚的小怪胎。
怪胎也有要发愁的事情，譬如将要到来的没有去处的秋天。平成30年的立秋比山之日还要早，娄遥把一件长袖T恤穿得像松松垮垮的麻袋，和解光程出门过自己的19岁生日。他是山的小孩，山却不属于夏天了。娄遥舔着从八坂神社参道边买的苹果糖，指着四条大桥下张罗着今晚纳凉会的屋台说，夏天还没有结束。我还在苦夏。 那你要吃鳗鱼吗。 我不喜欢鳗鱼。 山的小孩不喜欢鳗鱼，解光程悄悄把娄遥从人群中扯离，说，好，那我们吃蕨饼。 饼，其实是年糕，蕨饼又是另一种东西。年糕和团子又有什么不一样？吉川解释说，年糕是大米打制而成，团子是大米磨粉和水揉成的。那蕨饼呢？吉川又解释说，那是蕨粉做成的团子。这解释太笼统，就好像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听永原说能和狂言。能是什么，是日本传统艺术的一种，就像京剧是中国传统艺术的一种。狂言又是什么，就像京剧和黄梅戏，也许这是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娄遥诧异于永原竟然知道京剧，也知道黄梅戏。永原解释不清，她就请你去看，周日约在金刚能乐堂，能乐师精神矍铄地出门相迎。是谓民俗学社会实践。娄遥满心却是吉川没有在课上解释的，这个夏天将将结束时，解光程请娄遥品尝的蕨饼的味道，因为刚才从阪急四条转车来金刚能乐堂，他又一次远远地向八坂神社行注目礼。 娄遥要向一个回不来的夏天致敬。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不可言说（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