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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故事的开始总要讲得像结局 ...


  •   有些小孩看上去特别听话其实逆反心理很重。“看上去”多半是说这个孩子安静,“特别”则另有所指,比如娄遥这样的。在娄遥妈妈印象里,小娄遥干过的出格事一共有三件。
      第一件是从小到大都安静甚至是沉默的娄遥在中考结束以后和同班男同学打了一架,场面不忍卒睹,好在对方家长轻轻带上病房的门,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地说不追究娄遥的责任。娄遥心说,这是哪门子的好在?
      第二件是高考报名表上,娄遥毅然决然地在外国语那一栏勾的日语。这个报名表在上交教育局以前是有项目变更的机会的,班主任找到娄遥,好说歹说劝了三天,当事人本人不为所动,最后高考被安排了单独考场,离主考场楼远远的,像异世界隔离一样拉风。考试结束以后娄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回了被缴走的智能手机,打开□□,找到一个备注叫“十三盘兄弟”的账号,很兴奋地发消息说,单人考场真自由,老师打了一个小时瞌睡,电风扇很吵,后来我也睡着了。
      第三件是高考结束后同年的十月份,娄遥自己找了一所语言学校出国了。
      这就是看上去特别听话的娄遥的故事。
      特别听话的娄遥在校门口接受了电视台的采访。记者问:“你是这个考区里第一个交卷出场的考生,请问是什么给了你提前交卷的自信呢?”
      娄遥刚睡醒,怔忪道:“我没提前交卷,我是单独考场。”众记者哗然。
      摄像机所能框住的一方背景里,从英语大考场里如梦方醒的女孩嚎啕大哭起来。在骤然四起的恸哭声中,娄遥显得很超脱。地方电视台还是在当晚的新闻直播里给了娄遥几个镜头,12号大院的看门人习惯把屋头的电视机拿出来放在路中间一边吃饭一边看,等镜头播到娄遥的时候,他使劲摇了摇把脸都埋进饭碗的外孙女:“看,这是你四楼的娄遥哥哥。”
      12号大院里有个传奇人物,这条街上没人不知道娄遥。早餐贩子守在煎饼果子的摊位前,娄遥嘴里叼着白馒头从她面前飞过,一晃就是六年。巷子口卖香瓜的果农说娄遥胖了,瘦了,高了,漂亮了,头发长长了。下午出摊的炸鸡小车夫妇是娄遥的老熟人,他一踩刹车,做妻子的就满面春光地迎上去:“娄遥,来给妹妹买鸡柳啊?”娄遥摸了十块钱出来,轻轻放到老板的钱盒子里:“是啊。能不能送点鸡架?”
      这就是董家窑街道传说里飞出去的娄遥。
      这个街道里所有居民都活在一个传闻里,他们在茶余饭后目睹了12号4楼的娄遥,从青葱到青黄不接,知道他秋冬被灌满风的校服衣袖,夏天吃炸鸡吃出的下巴上一颗痘,春天流泪不止的眼睛,同素未谋面的传说朝夕相处数十年,数十年如一日,直到高考结束后那档民生节目的播出,他们才知道娄遥长着一张偏女相的脸,皮肤不很好,有长期熬夜的黑眼圈,白得吓人。他们放下碗,把自家孩子叫到电视机前,说,这是娄遥。就好像这个少年的成长离不开他们闲言碎语的灌溉,就如同他在董家窑街道上流浪着长大,日后飞黄腾达要承蒙百家恩,就仿佛他们和这个传说里的孩子是熟人。
      诸如此类,如此这般。
      一封EMS快件从日本风风火火地赶到这座不起眼的江南城市来,带走了娄遥。多年后,娄遥把这座城市素未谋面的自己用EMS寄回了故乡。
      这才是故事的开端。这不是个有趣的故事,有青春,没有奢靡攀比和堕胎,有得是传说。原先是传说,娄遥用一封信,一张照片,把自己杜撰成了都市怪谈。娄遥这个形象,终于通过一张黑白的照片,生动且鲜明了起来。养育他长大成人的这座城市多得是一辈子不曾涉足外界的农民,他们有两亩叫老家的良田,一亩粮食,半亩蔬半亩果,养鸡和鸭,用鸡蛋换猪肉。这些农民终于养出了一名农业大学的年轻人,于是这家人离开两亩良田,丈夫成为了12号大院的看门人,妻子在省府大院的大户人家里做钟点工。白天,丈夫捡垃圾,妻子做饭。晚上,丈夫看门,妻子做饭。柴米油盐酱醋茶,闲言碎语,饭后杂谈。他们一边吃自行车棚旁边长出来的豆角,一边说四楼的娄遥高考滑档的滑稽事,谁不爱看神子跌落神坛?
      这时候娄遥提着两个拉杆箱走出楼道。夫妇也不知道娄遥把他们的谈话听去了多少,只当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脸上扯了笑,问娄遥去哪里玩。娄遥摇头,淡然回答道:“我去上学。”
      “去哪里上学的嘛?怎么没听说嘛?”
      “我去日本。”
      真正的金凤凰当着夫妇的面,从这条街道上,乘着一封EMS快件走了。夫妇俩终于知道,人是可以用双脚走到海外面去的。他们的儿子,引以为傲的农大学生,像偃旗息鼓的孔雀一样,回家来讨要下个月的生活费。这位看上去老实本分的父亲把上个月捡垃圾卖废品得来的钱一把塞到儿子手里,说,以后恁出息了,俺也送恁去日本。儿子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太贵了,太贵了。”后来他们仨谁也没再提到日本任何一次。
      但EMS实在是太稀奇了。娄遥妈妈下楼接快递,所有人都上来围观,起哄着让娄妈妈拆信。娄妈妈拗不过众口嘈杂,实则也没想遮遮掩掩,拆开了那封一个平假名也看不懂的快件。快件里是三张存折,一张黑白照片,一封信,言简意赅地写,墓碑上我想用这张照片。
      神子陨落了。
      在流言蜚语里同你朝夕相处了十来年的人,拨云见雾后真实的一面不免叫所有人都感到陌生。那个看上去特别听话的娄遥在娄遥妈妈心里只做过三件出格的事情,和同学打架,高考选了小语种,出国留学。在那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是娄遥妈妈想掌控之所不能掌控。也许日本国海关在娄遥护照上盖下允许入境的钢戳时,娄遥就已经在日常里去世了。他存活于经久不息的探讨里,被编排成任何人想看到的任何样子。他们说娄遥蓄长了头发,染成烟蓝色。他们还说娄遥会抽一种细细长长的香烟,会喝很多啤酒。他们揣测娄遥不去上学,成天在家打电动,打到昼夜不分,眼睛近视五百度。他们都说娄遥死了。
      只有娄妈照旧去遛狗。邻居看到面色如常的娄妈,招呼道,又带lucky散步啊?娄妈说是呀,说罢便走了。再后来,一辆卡车挤进巷子里,把这条街上传说曾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搬走了,搬去了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卡车上有娄遥妈妈,娄遥爸爸,娄遥的妹妹和妹妹,一条捡来的狗,一只鹦鹉,一只老得屁股毛都掉干净了的仓鼠。这个家庭在努力地将自己从传说中连根拔起,唯独带不走的是娄遥。
      人们依旧常常提起娄遥。他们说,那是一个看上去很老实的孩子,沉默,眼睛很漂亮,皮肤很白,看到熟人打招呼会微微欠身。像个小日本。
      思及此,娄遥又成了一个死不足惜的存在了。
      日子就这样过。

      故事就是要从这样的地方开始讲起。从结局讲起,像一盒零散的拼图一样,从边框开始,拼凑出一副真相的乐园图来。
      这是娄遥的故事。也不仅仅是娄遥的故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故事的开始总要讲得像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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