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到山里的男人》参天树

1、七月跳河了

　　阳子结婚那天，七宝跳了河。
　　要说天公也不作美，前晚一场大雪，河面结了层说薄不薄、说厚不厚的冰，掉进去容易，救人可难。
　　赶巧阳子家的迎亲队敲锣打鼓地路过，听到娃娃们哭喊七宝掉河里了，穿着大红喜服的新郎官阳子二话没说，就跳进冰窟窿里去救人。
　　岸上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找麻绳的找麻绳，敲冰面的敲冰面，七手八脚合力下了死力才算把俩人给从冰水里拉了出来。
　　阳子救完人还是回去成了亲。
　　虽误了到祠堂磕头的吉时，但新娘并不怪罪。因这阳子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俊小伙儿，她稀罕得很。
　　更何况救人是大事，两口子一成亲便落下个仁义的好名声，这在当地立足是很要紧的。
　　可怜七宝遭了大罪。
　　那些天都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村民们三不五时能听见七宝娘“嗷”一嗓子起个头，接着便是连绵起伏、惊心动魄的嚎哭。
　　大家就猜，怕是七宝不好了。
　　“都是让他那个浑爹给作贱的，娃不想讨婆姨就不讨嘛，至于把人给逼死！”
　　那哭声过于揪心，连围坐在村头爱嚼舌根的村民都改了口。
　　——他们以前可都在背后对七宝指指点点过。
　　眼见人要死了，也都良心发现了。连七宝喜欢男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也不觉得是无可救药了。
　　可他们自己心里清楚，那是怕七宝真有个三长两短的，变成厉鬼早晚来寻他们的仇。
　　不过，议论来，议论去，竟然没人把这前后脚发生的一喜一悲两桩事往一块儿想。
　　被救的七宝和救人的阳子，一个是喜欢男人的男人，一个是招人稀罕的男人，可在同村的人看来，却毫无说嘴之处。
　　就像那东山上的家雀和西山上的鹞子，本就不是一处的。
　　阳子无论长相身材、品行干活都是同龄人里的佼佼者。而七宝，没谁像他一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小身板子瘦的，十根手指细的，打眼一看就不是个干活的料。偏他还就爱蹲在家看书，真是村里人从没见过的一朵奇葩。
　　再说，人家阳子结了婚，俩人早上一起下地干活，晚上一起回家做饭，比村里成天打骂的小夫妻不知道好多少。
　　在外人看来，阳子和七宝不过是同村的两个年轻人，关系不算远，但也没比旁人近。
　　只有七宝爹娘知道，他俩有事。
　　七宝家在山后头有块盐碱地，村里人看不上，没人愿意去种。前年，爹打发了七宝，让他去种土豆。
　　阳子挨着七宝家的地也开了一块荒地。
　　那会子俩人就天天在地里见面。
　　七宝爹娘后来才想明白，那块地里收不完的又大又面的土豆，哪是自己家娇气的儿子能种出来的。
　　再说，阳子结婚前两天，有个人三更半夜像个猫儿一样翻过院墙来找七宝。
　　他们就想，七宝跳河跟阳子结婚肯定脱不了关系。
　　可事到如今，木已成舟，再追究也只是两下难看，便也默默做罢了。
　　七宝被从河里救起，人事不省昏迷了七天七夜，又高烧呕吐了七天七夜，半个月才醒转过来，算是捡了条命。
　　昏黄灯光下，娘把一口面汤喂进斜靠床头的七宝嘴里。七宝干得起皮的嘴唇张了张，把米汤喝进去，片刻后喉结滚动，咽了。
　　见他能吃下东西，娘悲喜交加，又呜呜哭起来，拿棉袄袖子揩了揩眼泪。
　　那袖口上已经碗大的一块湿。
　　娘说道：
　　“宝儿，以后可不敢这样吓娘嘞……”
　　七宝眼神直愣愣的丢了魂似的，也不知道听没听见。
　　娘接着絮叨：
　　“儿啊，娘的心头肉，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叫娘怎么办啊，娘也不要活了……”
　　七宝爹不爱听他女人拉长声调哭丧，也不爱看儿子要死不活的窝囊样，忍不住火气向上翻涌。
　　他发火从来是不管不顾先撒出来再说，哪怕七宝刚死里逃生，也不愿收敛。
　　“妈了个巴子的，让他死个逑去！就这个屌样，阎王爷都嫌，都看不上他！瞅那熊蛋包的德行，二十啷当岁，家里头活计指望不上一点，还赶去投河，害得老子多少血汗钱打水漂！遇着点事儿，娘们唧唧寻短见！真是个冤家，丧门星！”
　　他越骂越来劲，爹啊娘啊的一股脑地转圈骂，也不想想，谁是七宝的爹娘。
　　“人家结婚娶婆姨，你要死要活！死不死的谁管你！要我说，你还不如死了算逑，一了百了个干净！老子花那些钱给你找女人，就为了治你的毛病！那女人是不俊，可你有什么脸挑人家！都关一屋了，干就完事儿了，就你弄不成！跟要了命似的，没种的东西！”
　　七宝爹炮仗一样，咬着牙喘着粗气把难听的话倒了遍。
　　可骂人还算不上他的拿手绝活。脾气上来，拿石头能把一窝子猪崽子砸成肉泥。像这样的光荣事迹，七宝从小到大见到的数不胜数。
　　可惜，七爸争强好胜一辈子，临老了，儿子竟不喜欢女人，断了香火，让他成了村里人的笑话。
　　为了这，冬宝没少挨他爹的揍。可是揍了也没用，他就是改不了喜欢男人的毛病。
　　眼瞅别人家小子娶了媳妇生了孙子，七宝爹眼馋的不行。
　　前段时间让小卖部狗栓偷偷从外面找了个“卖”的女人，和七宝锁在一个屋里，不睡一觉不让出来。
　　“我就在这看着，你给老子上去日她，不然你就是死在里头，也别想出来！”
　　爹在门口一边听动静，一边骂骂咧咧。
　　所以，七宝这事儿，他爹心里清楚，跟他不无关系。可他又觉得自己没做错一点，凭什么老子不能骂儿子。
　　听了这许多脏耳朵的话，七宝娘再递过去米汤，七宝就不张嘴了。面上木木的，表情也没有，将将要归位的七魂六魄好像又要散了。
　　七宝娘，这个一辈子逆来顺受的女人，看到儿子这模样，反手就把米汤砸在自己老汉的脸上，烫的七宝爹吱哇乱叫。
　　她像一头护犊子的母狮子，疯了似的上去要跟这个满嘴没一句好话的老头子拼命。
　　“儿子好不容易活下来，你这个缺德玩意再敢放个屁给我七宝添堵，我就拿刀剁了你去喂猪！”
　　七宝爹被这个几十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女人惊了一跳，竟然真就没敢再吭声。
　　最后，他被七宝娘轰畜牲一样从七宝屋里撵出去。
　　七宝娘坐回床边，掖了掖他的被，道：
　　“那碗打翻了，娘，娘再去给你盛一碗。”
　　她嘴唇哆嗦，语调里还残留着颤音。
　　七宝看着越发苍老的娘，眼神里全是复杂的情绪，半晌，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