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日月鉴真心》白小忘

1、1

　　追悼会结束的时候，主持人大声宣布说：“中午的答谢宴设在名轩食府，欢迎大家前往就餐。”
　　这句话在肃穆沉寂的追悼会大厅里听来很是突兀滑稽，秦清差点就忍不住笑出来。但是抬头看见玻璃棺中妈妈的遗体，她忍住了。秦清向前微微走了两步，她觉得妈妈的样子好似很陌生。三天前妈妈还在跟她说话，此刻却再也不会醒来了。
　　有人上来拉住秦清，不等她反应过来，便有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上来掀开玻璃罩，拉着妈妈的遗体向后堂推去。秦清下意识的挣脱着，她急切喊道：“妈......”
　　她嘶哑的声音哽在喉咙，几乎连自己都难以听清。不知是谁死死拽住秦清，劝慰道：“别这样，别叫你妈妈走的不安生......”
　　秦清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出来，发疯一样追上那推尸车，哭喊道：“妈......”
　　追过一条阴冷灰暗的长廊，推车的工人轻声道：“家属来一下，等着取骨灰。”
　　话音刚落，拉扯秦清的人便放开了手，任由她跟着推车走去了焚尸房。焚尸房的只有两个人，一个男的正望着炉前的按钮发呆，另外一个女的正在往一个骨灰盒中盛放骨灰。说是骨灰，其实并非粉末，而是大小不一的骨块。那女的戴着一双破旧的棉线手套，不时甩两下手，嘀咕道：“好烫。”
　　操纵炉火的男人回头看见秦清，走过来指着门外一处阴凉道：“出去等吧，还得好大一会儿呢，好了就叫你。”
　　秦清木然点头，却没有动。男的没再说话，拉过秦清妈妈遗体的推车调整好方向，推去了最左边的那口焚化炉，口中念道：“一路走好啊。”
　　秦清只觉喉咙发紧，想要说点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她大睁着眼睛，目送着妈妈被推进了火炉中。
　　装骨灰的女人走来面无表情道：“要敲钟么？一下九十块钱，一般都是九下，护送亲人往生极乐。”
　　秦清怔怔的摇了摇头。她已经没有钱了，从停尸费到追悼会大厅租金，再到骨灰盒以及各种闻所未闻的开销，都是她从大家给的分子钱中现凑的。
　　秦清不知自己是麻木了还是怎么，这样独自站在殡仪馆的焚尸房中看着他们焚烧妈妈的遗体竟然没有丝毫的惊恐。她想起当年也曾亲眼看着外婆的遗体坠入火坑，那时候的焚化技术还很简陋，炉口没有严密的封堵，炉中的一切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秦清正呆立在那里胡思乱想，忽然又有两家的遗体伴着一群人震天的哭喊推了进来，她忙闪身出去了。
　　五月末的天气已有了夏天的模样，秦清却丝毫感知不到炙热的温度。她立在树下抬头看了看那口大铁钟，心中默念道：“对不起。”她本想忍住眼泪，可想到这本就是世间名正言顺的悲伤之所，便放生大哭起来。
　　正哭着，不知从那里冒出一人，咣咣敲起钟来。秦清灵光一闪，心中默念道：“妈，不如你趁着这钟声赶紧同他们一道往生极乐吧。”
　　钟声落下时，两个家属模样哭的涕泪横飞的女子走出来，现数了八百一十块钱给了那敲钟人。秦清忽然在心中着急道：“妈，你别借他们的光了，不要走！等我有钱了，也给你敲钟，他们敲九下，我给你敲九九八十一回！”
　　想到这些，秦清又痛哭起来。口袋里的手机一直震动，她看了一眼，还是襄阳。襄阳从早起到现在一共打了二十七通电话，发了九条信息，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出他的愤怒。
　　秦清不想在这个时候接电话。可若不接，襄阳一定会起疑心，若他一怒之下跑来这里，那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毁之殆尽。秦清无法承受这样的结果，一想到自己的谎言将被拆穿，她不禁害怕起来。
　　秦清擦了擦泪，打通了襄阳的电话。电话才响了一声，便听见襄阳怒道：“你干嘛呢？”
　　秦清道：“感冒了，吃了药睡着了。”
　　襄阳顿了顿，问道：“你未婚夫给你买的药啊？嗓子都哑成这样了，还不送你去医院？”
　　秦清听到医院两字，不觉冷冷道：“我这样的贱民，吃两天药自然就好了。”
　　襄阳笑道：“也是，你们村儿里来的人，都结实着呢。这都过了中午了，你未婚夫也不管你吃饭？”
　　秦清道：“你打电话有什么事？”
　　襄阳道：“怎么，又没说你未婚夫坏话，不高兴了？我下周三就飞伦敦了，恐怕不能参加你婚礼了。”
　　秦清心里一阵刺痛又有种说不出的解脱，叹道：“就算你在国内，也是不敢惊动的。”
　　襄阳半天才道：“我叫塔兰给你准备了份礼物......不管怎么说，是你把这次出国的机会让给了我。我知道你这几年都在为这次机会努力.......”
　　秦清忽然流下泪来，忙打断襄阳的话道：“你不是说女人结婚最要紧么？我都快三十了，再不结婚连孩子都生不了了......”
　　襄阳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秦清续道：“你考核的成绩也达标了，况且老齐很看重你，就算我不提名，他也会把机会给你的。”
　　正说着忽然有两个秦清妈妈生前单位的同事招手叫她。襄阳隐约听见是男人的声音，便问道：“是你未婚夫么？”
　　秦清忙道：“是。不说了，挂了。”说完收了手机快步朝那两人走过去。
　　其中一人拿着两张证明，指给秦清道：“你按这上面写的，一会儿去开火化证明，还有，”说着回身指着殡仪馆外两辆面包车道：“那两个司机师傅也算跟着跑了一趟，这种事情没有说不给红包的......”
　　秦清一愣，冲口道：“可，他们不是来开追悼会的啊......”
　　另外一人笑道：“都是厂里的老人儿，刚才也帮着抬了花圈......你看多少是个意思吧。
　　秦清摸了摸口袋，翻出二十块钱，漠然道：“辛苦叔叔了，我这就点钱了......”
　　两人互看一眼，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拿着那两张十块的零钞走了。
　　不知在烈日下站了多久，有人走来轻声道：“该取骨灰了。”刺目的光晃的人发晕，秦清并未看清对方的长相，只哦了一声便转身走了。
　　看着那女人一铲一铲将妈妈的骨灰装进盒子，秦清有点恍惚，甚至被自己的平静下了一跳。装骨灰的女人在呼啦哗啦声中问了秦清一句话，见她呆立不动，便提高嗓音道：“这骨灰盒上要封胶么？可以保持骨灰干燥。”
　　秦清呆呆道：“免费么？”
　　女人头也不抬道：“二十块。”
　　秦清道：“不用了。”
　　抱着妈妈的骨灰盒走去暂存处，那里的工作人员给她开了个暂存证明，又给了她一把钥匙，领着她去看暂存骨灰的柜子。路过一排排像超市门口那种免费存包柜一样的货架，上面一个个小小方格中密密麻麻锁满了骨灰盒。秦清下意识的频频回头，不觉打了个冷战。
　　打开柜门，那工作人员不知从哪里掏出两张金丝绒面的盖帘，低声道：“这两种铺盖，一种一百二十八，一种六十八，你要用哪种？还有更好的，若有需要，我去拿给你看。”
　　秦清一愣，这才发现每个骨灰盒上都有这样的铺盖，心中暗叹一声，摸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那人道：“就六十八的吧。”
　　那人利索的找了零钱便轻悄悄的走了。秦清看着那块一尺见方的绒布，泪如雨下。
　　秦清在妈妈骨灰盒前磕了头，起身离开了。出得门来，站在一片炙热的白光中，恍如隔世。
　　拿到火化证明，忽然发觉妈妈的遗像没拿。秦清忙转身去追悼会的大厅找寻，跑下一层阶梯，方才提醒她取骨灰的那人忽然叫住她，指了指外头一辆小车道：“照片在车里。”
　　秦清不记得来人中有这辆车，盯着那人看了看，有些迟疑道：“请问师傅，你是......”
　　那人摘了墨镜，望着秦清道：“你不认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