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山海 ...
-
铜历十月,初有冬意。海水将冻未冻,一个个浪从远方卷着白沫,挣扎着扑向浅滩,抢最后一线弥留之机,可惜都是徒劳。
从记事的第一天起,白非玄的视野,就是这片白茫茫的枫露滩,和它身后的蓝海。一旦望见不明来者,他要立刻跑去码头渔船告诉白良,他的爸爸。三年了,没有过一个来客,更不必说不明之人。三年了,他也习惯了,坐在门前的木台阶上发呆,面朝海水的方向。
海水,是这片水洋的名字。
就这样习惯着,直到这天,铜历十月二十一,六岁的他,望见了生平第一个异象。
远远的西方,暖金色的落日下飘来了一叶小船,夕照中,微微泛光的水波轻轻推着它,在白石铺就的枫露滩缓缓停下。在白非玄看来,那就是一半不知被谁弃入水中的核桃壳,小的楚楚可怜,不知如何对待。走近才看清,船中沉睡着一个小孩,双睫托着几滴晶莹的朝露,粉色的襦裙成衣不久。她正均匀地呼吸,就像刚刚睡去,又像睡了许久。
白非玄站在小船旁边,没有动。他想了一会,就蹲下身来,双手把着小船,用力晃了两下,船中的小孩也跟着剧烈地摇晃起来,但始终闭着双眼,均匀呼吸,没有一点改变。
白非玄松开小船,皱了皱眉。他又想了一会,就飞快地站了起来,把双手伸进小船,试着从船底抄起小孩,稍稍用力,小孩就躺在了他双臂之上。
他想也不想,带着小孩就跑,不久又折返回来,呆呆地望向船里。
那儿有一片晶亮的东西,静静地躺在船底。
黑鹰晶亮的瞳孔,映着一望无际的山前平原。向着视线的尽头,它调整雄立于玄铜塔尖上的身姿,倏地展开一双黑翼,昂首凌空,俯瞰着脚下磅礴的黑色宫殿群。那正是枫露皇宫的所在。九百年前,这片荒原还是五十三雄逐鹿天下的血腥战场,现在绿草如茵,花气四溢。背后的玄铜山,如今只剩一平顶孤峰,其余山体都被尽数采炼,化为安坐在峰顶的枫露王朝,枫露山由此得名。庞大的山体纵经过千年风吹雨洗,仍自岿然,沟壑不减。这山中安住着的,是九百年的王城宫阙,和九百年来为王朝英勇牺牲的一个个灵魂。王山北坡是灵苑,灵苑的北方,是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深邃的墨绿,自王朝初始,已有古老的气息。黑鹰呼号着盘旋,向西边尽头远去,一往无前。
夕阳渐渐泛红,枫林晚宫的铜柱映染红光。
“恩师,请再教我一字吧。”学生恳请。
“嗯…”,老师欣慰地捋了捋下巴,“那为师便再教你一个`寻`字。细看此字,上为半雪,下为一寸,两相结合,念及此字,便有找回之意,找回之举…”
“太后天寿无疆…”一个宫女从外面迈进宫门,见到太后,就要行礼。
“嘘,先别出声音。”枫云一按右手,示意宫女噤声,又小心翼翼地去望书居里的人,生怕惊动了他们。
听来,书居里这对师生,又对“寻”字的念力研究了许久。
她始终立在门外,听得入神,不出一点声音,连嘴角微微泛起的笑意也不曾察觉。虽已是帝王之母,她的眼角反而白皙娇嫩未见一丝细纹,这应得益于年少婚配,加之保养得宜。
孙儿如此好学,老师也倾囊相授,这当然令人欢喜。
夕阳落下山顶,一天的学授也终于结束。师徒二人走出书居,小孙儿在前,枫云展开笑脸,向他伸出怀抱。
“羽儿,今天学得累是不累?”枫云任由那小脸贴着自己的脸颊。
“奶奶,我不累,恩师教会我好多,他很累。”小男孩依偎在奶奶怀里,稚嫩地回答。
“孺子可教也,这么懂事。”一旁的老师舒朗一笑。
枫云爱溺地摸了摸羽儿的小脑袋,松开了他,说:“羽儿乖,先去吃饭,奶奶跟恩师有事商量,一会儿不能陪你,晚上我给你讲故事。”
“好!”羽儿回答后,让宫女带着走远了。
“你们暂且退到外院去吧。”枫云吩咐内院的宫仆和守卫。
于是偌大的院落,只剩下他们两个。
“堂堂枫露太后在孙儿的寝宫单独面见一国恩君,这要是传到坊间去…”不想那老师出口,轻佻张狂,毫无顾忌。
“露慰!”枫云神色一凛,“严肃一些。”
“太后天寿…”对方立马毕恭毕敬,礼数有加。
枫云无奈:“别再玩了,你都多大了。是关于你的正事。”
“正事?哈哈…”,身着天青色道袍的男子满不在乎地捋下沾在白麻衣袖上的青纱,悠悠道:“世间有多少正事,又有多少闲事?孰是孰非,全凭个人意决,旁人左右不得。在我而言,你说的正事,莫不是…?”
枫云的目光微亮,期待着他的下半句回答。
“梅下赌书,亦或亭间共饮?何事欢喜,你竟肯如此赏光?”露慰带着一丝讶异的笑,靠近她的脸。
“走开,你个臭流氓!”枫云懊恼,怎么会中了这个人的鬼把戏。
“哈哈哈…”调戏完毕,露慰满意地走开几步,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拨弄池边兰草。
枫云定了定神,看着他,有些为难地:“我…找到璨儿了…”
她分明看到,此句一出,拨弄兰草的手忽然停了下来。但,他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难道你不想找回他么?”对于他冷漠的反应,枫云有些意外,但焦急更甚。为了使他更加相信,她从怀里掏出了魂迹镜,镜中是一片广阔的白色石滩,和交于天际的蓝色水洋,一个黄色的魂点微弱地闪着。
“看到了么,黄色的,亲情之魂,五十年了,他终于出现了!”枫云眼中闪着激动的泪光。
她赶紧垂头拭泪,不知他早已走到面前。
“既然如此欢喜,干嘛要哭?”露慰低头,啼笑皆非。
“给我点时间。”他塞给她一把兰草,然后走了。
两年以后。
梦在心中很美,想要用力去靠近,去抓,去捕捉它,却心痛地发现,它随风溜走,在风中粉碎的微末也不会停留。
有些时候,记忆,就是一场梦。
“所以小叶子,你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么?”
一阵凛凉的风从视线尽头飞来,带来了海水的清新气息,洒在脸上,微微湿润了眼帘。女孩面朝海水,乌黑的头发已长了许多,轻轻扬起白皙的脸,沐浴着阳光的色泽。男孩还是老样子,坐在门前的木台阶上,只是视野中,远远的,多了个女孩。
他们也都不大,一个六岁,一个八岁。
“雪夜哥哥,我听到啦!”胸前一只红底白点的大海螺,从蜗卷洞里传来清晰的声音。白非玄把海螺贴到耳边,听着小叶子的声音,咯咯地笑了。
白色与蓝色,海天与大地,苍苍茫茫地汇成了枫露滩。蓝水舔舐白滩的创伤,白滩安定蓝水的波心,千万年如一日。这种长久的缘分,世人若得,便是生生世世,一直相守。
白良从码头的渔船上回来,默默望着眼前这两个孩子。少年少女,天地一线,这画景多么美好,仿佛昨天,好似曾见。
感慨完毕,他收了收神,双手无意识抹了抹衣衫。
“雪夜,你快,去喊小叶子回来吃饭。”
“好嘞爸!”白非玄听见父亲的声音,便高兴地站起来,向水边的小叶子飞奔而去。
白良看着他的背影,又愣了一会神,转身进屋做饭去了。
刚出水的牛舌鱼鲜的发亮,没挣扎扑跳几下,就被带进绿网兜里,回到小木屋内,过水洗净后,由三个手指捏着,均匀地涂抹上盐粉和椒末。光洁干净的瓷盆,放入几勺面粉,打进两个生鸡蛋,用纯净的的深井水将它们轻柔地和匀,形成醇厚又温柔的暖白色面糊。鱼已入味,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和几颗馥郁的花椒粒,油开锅起,用筷子夹上一条,探入其中,立刻酥香四溢,勾人食指,重复几次,一盘炸鱼就做好了。
“爸,你做的啥这么香?”白非玄飞跑进屋,小鼻子贪婪地吸嗅,急切地寻找香味的来源,他很快就看到了盘里的炸鱼,便伸手去拿。
“哎呀你先别吃,还没端上桌呢,你手洗了么,去给叶子盛饭去。”白良刚忙活完一顿,雪夜这小子就进来捣乱,于是打发了他。他解下手套、头上的帽子和身上的围裙,看向窗外,小叶子的背影比方才近了一些,但还是痴痴地对着海水。
“这孩子,炸鱼都勾不回来。”白良自言自语。
“爸,我回来了。”过不多久,叶子终于慢慢地从滩上踱步回来,微微垂着眼睑。
少时不知愁滋味。正是爱笑爱闹的年纪,她实在过分安静了,令人担心。
“来,叶子,吃热乎乎的炸鱼。”白良坐下,先给叶子夹上一条肥鱼。
“香啊”,叶子凑近炸鱼,终于展开笑脸,“谢谢爸。”
“闺女,今天你六岁了,以后就更漂亮,更懂事了!”白良笑眯眯地说。
“爸,我长大了,会帮你看好哥哥的,有我在,他不可能乱跑!”叶子开心起来。
白良开怀大笑,“还是闺女懂我啊!”
“叶子,我给你挑刺。”白非玄一边暗暗朝她翻着白眼,一边腾出那拿着筷子的另一只手来,拿过叶子的饭碗,自顾自地挑起刺来。
叶子全然不怕,顺手拿起筷子,夹一条鱼放进白良碗里,“爸,多吃鱼。”
“好孩子,咳咳……白非玄”,白良喜不自胜,拍了拍儿子,“你怎么回事,老捣乱,让叶子先吃饭…鱼刺我来挑,你会挑吗你…”
白非玄专注挑刺,没有理会。
“哥,我先吃你的饭。”叶子开口,朝白良和白非玄一笑。
“给。”没有任何犹豫,白非玄也笑着把自己的碗端了过去。
“老白,吃完饭去码头,等会儿要来大船!”门外传来一阵吆喝声,是白良在码头的工友。
“得嘞,不进来吃饭?”白良张望着外面,大声回答。
“吃过了…”那声音已经远了。白良于是将视线收回。
“哥你吃块大的…”
“妹你也吃…”
“哥你喝口汤…”
白良看着自己碗里的鱼和互相夹菜的两人,嘴角微微上扬,眼带笑意。
吃过饭后,白良回到码头当值。白非玄收拾好碗筷后,发现叶子独自坐在门前的木台阶上,就提起一盏蜡烛灯,走过去,坐到她身边。
面朝海水,二人并肩而坐。沉默了许久。
“叶子,我特别羡慕天空和大海。你知道为什么吗?”白非玄开口。
“是因为他们很大很高吗?”叶子轻轻问。
“不…”白非玄摇了摇头,“因为他们可以看到很多。”
“爸经常说,世界很大,不只是枫露滩和海水。”叶子说。
“对。我想走出去,像天空和大海一样,看遍这个世界。”白非玄站起来,望着远方,两臂微摆,然而,又垂下头,发出一声轻叹。
“你怎么了,哥?”叶子听见了这幽微的叹息。
“叶子”,白非玄没有继续叙说,转头去看小女孩,“你有没有特别想的事?”
女孩沉默了,微微颔首,轻抿嘴唇,说了一句:“我有。”
“特别想知道,咱们的妈妈是谁,我醒来之前,她在不在。”
“这个…”,此语一出,白非玄愣了一下。
“爸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他从来没说过这个。”叶子继续说。
“醒来之前的事,什么也不记得了么?”白非玄不记得,这句话自己已经问过多少遍。
女孩再次笑笑,无奈地摇摇头,用手理自己的裙摆。
白非玄默然。他当然知道她从哪里来,但,爸爸绝不许他告诉她。而他很听爸爸的话。
于是他缓缓地想象:“我也没见过妈妈。她是从山上来的仙女,跟爸爸生了你和我之后,就回山里去住了。”
“为什么要回去,她不想念我们么?”叶子睁大双眼,瞳孔充满疑惑,却晶亮可人。
“爸说,她住在山上才安全,才安心。想咱们了,自己下山偷偷看看咱们,就满足了。”白非玄认真地解释。
“哥,我想要妈妈回来,跟我说句话也好。”小叶子接受了,却带着点委屈。
“那山很远”,白非玄说,“你太小了,妈妈怕你不听话,让你睡了几年,醒来就不那么淘气了。”说到这里,白非玄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原来是这样…”女孩又恢复了天真,“我一直以为妈妈住在海水那边,原来她住在山上。”
对于叶子的错觉,白非玄不能再说些什么。他相信爸爸对他说的话:和叶子好好守着枫露滩,长大去码头干活、不要想妈妈,更别找她。这是对的。但是一个人时,他总会莫名心酸。总是有个声音在说,他应该出去,他更应该去找妈妈。
白月羞敛地躲在云后,半遮半掩地洒下轻盈的银丝在水面上。海底释放出漆黑的心事,染黑每个翻涌的水波。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是海水一如既往的潮汐,没有心智,只顾来去。
白非玄想到了自己的名字,一阵强烈的揪心感打断了他。
“今晚不会有星星了。”他说。
“每天晚上都有星星,今晚也有。”叶子淡淡反驳。
“它不会来的。”加重话语力道的同时,白非玄吹灭了蜡烛,黑暗中看不清他表情的变化。
烛光一灭,四周忽然变得很阴冷。
“哥……”叶子有点害怕,“你怎么把灯吹灭了?”
“小姑娘,天黑了,我来吃掉你啊…”阴森森的声音陡然而出。
“啊…”叶子脸色大变,惊跳起来,步步后退,忘记了叫喊。
那个侵入白非玄的恶魔狞笑着前进,尖利的魔爪蠢蠢欲动。
无计可施之际,她忽然想起什么,慌忙摸索脖子,从内襟扯出一条剔透润洁的珠链,把珠链中央系着的坠子,对准了正在逼近的恶魔。
一缕月光刚好照进坠子中央,那片澄澈透明的叶形吊坠如鱼得水,顿时大放白光,整间房屋如临白昼。
“啊…”恶魔看见坠子的光,痛苦地捂上眼睛,发出一声惨呼。接着,白光继续发挥它的威力,散的更高更远,势不可挡。不多时,夜空中乌云尽散,明月豁然坦出,繁星点点,水底也褪去乌黑凝重的幕布,枫露滩也恢复了应有的色泽。
当白光陨灭,小叶子回过神来,看到白非玄已经躺倒在地,昏睡过去。
“叶子!!雪夜!!”不远处的枫露滩上,白良闻讯,正焦急地赶来。
叶子看到熟悉的身影,两眼一闭,哇地一声哭出来,飞扑进爸爸怀里。又觉得哪里不对,抬头一看,原来那怀抱不属于爸爸,而属于站在他旁边的一个陌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