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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堰工传 ...

  •   我是一名堰工。每年的枯水时节,我就要和兄弟们一起淘开重重淤泥,防止河道被阻塞。这种看上去无聊而烦琐的工作确实无聊而烦琐,可是为了生计,人有的时候不得不做一些违心的事情。

      宋老头是堰工里最老的一个。他当了几十年的堰工,从成年到现在。他儿子说什么也不肯当堰工,就去了成都,在那里一个什么酒家当伙计。前两年混得不错,接他和他妻子去享福,可他竟然不去,甘愿年复一年在堰上劳作。到了淘堰的日子,他儿子把他的工具扔了,没想到他竟然又去做了一把,第二天继续上堰。他老伴看着他劳作的背影,摇摇头叹息一声就走了。

      我第一次淘堰,就是他带着我去的。来到地方,水还没不到脚踝,一点点掘开淤泥,任由黑色的泥点跳上你的衣,站上你的肩。他的眉目仿佛也被这长年的淤泥沾染了,总是古怪而模糊。而他弯着腰佝偻着身子,仿佛是在耕作的蝼蚁一样,让我暗暗地心惊。难道我也会像他那样,变成这般可怜兮兮的样子么?

      我从那时起就发誓,我决不要像他一样过一辈子。

      他一点点掘开了土,我也不得不弯下腰作出配合他的样子来,他脸上渐渐浮起奇异的神情,恍然间欣喜若狂。就像是垂死的守财奴看到了梦寐以求的黄金,他的脸显露出满足而疯狂的神情,浓浓的皱纹渐渐放肆地舒展开,手上的速度一点点加快,连我这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竟然也追不上。我被他吓到了,被他的行为吓到了。他那一瞬间是疯了,彻彻底底地疯了。
      然而下一瞬,他已经改变了表情。那疯狂的神情不见了,取而代之是我根本看不懂的温柔。那是老友重逢眼角的流光,是爱人相见嘴角的笑意,是母亲看到新生儿的珍重和慈祥。这样奇特的表情,却让我产生后退的冲动。我无法抑制心里最后那点恐惧,好象看到了绝对不可泄露的天机。我轻轻地摇了摇头。试图从迷乱的心境中摆脱出来。这时候,淤泥里那一点不一样的颜色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看过去,那一点白如此扎眼而不协调地出现在淤泥那黑糊糊的颜色里,夺人青眼,那仿佛是天空里翩旋而落的一点雪,无奈地躺在泥沼之中,它试图挣脱,结果却只能呆在原地,让褐黑色爬上它的衣裙,对着天空发出遥不可及的叹息。
      “小子,看到了么?”宋老头轻轻掘开周遍的泥土,那白色越来越大,“挖淤泥,挖到这个地方就可以了。别的地方,就以这个地方为准线。不用挖得太深,也决不能比这个浅,明白了么?”
      我从支离破碎的遐想里拉了回来,“哦。”
      我没心情问为什么。他只会回答我这是祖上定的规矩。都江堰从建成的时候,就流传着淘淤泥见到石人即可。谁也不去在乎为什么一定要是石人,深一分浅一分真有那么大的差距?
      有成规的时候,大家都很乐意遵守。我在想我早晚是不当堰工的人了,问那么多也没有用。
      所以我终究动了动嘴,还是没有问。

      五年以后,我还是只能当一个堰工。我弟弟是私塾里最好学的学生,而我,也曾经是。为了他,我也只能继续着这份收入尚可的工作。人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牵绊束缚,才不能翱翔。

      宋老头得了病,连路都走不动。眼看这才六月,真不知道枯水修堰时,他那把老骨头能不能活着。我猜他就是还有一口气,也要在堰上咽下去。

      六月二十四到二十六,放水节。这是堰工生活里唯一的乐趣。给李冰父子上过祭品后,大家来到江边,合力拉倒小岛上的撑木。撑木和坐蔸顺着绳索,被江水冲流而下。“拉住!快打!”岸边的人叫到。我们这些堰工们有的死死挽住绳索,有的则抄起竹杖,毫不留情地向着水浪打去。“啪”一声惊起白浪数丈,水声滚滚,让人胆战心惊。岸上的年轻人也有举起石头的,向水面砸去,小孩子也开心地丢着石子。“水!此去莫要淹桥毁田,当为民造福,如有违背,当受此罚!”一旁的主持大声喝道,隐隐和飞流的啸声一起在山谷间回荡。(三脚架型的撑木和压在水中的坐蔸能够防止外江的洪水冲入内江,也可以防止内江的水倒流回外江,相当于现在的水闸。)
      “啪!”又是一声。从山口出来的岷江仿佛被刚才那一下打激怒了,这次怒吼着祭起更大的浪呼啸而至。拿竹竿的小伙子竟然也毫不畏惧,劈头又是一杖。在疯狂的水和坚韧的竹竿相激的一瞬,我眼前有一种错觉,那白白的浪花好象对于上百年循规蹈矩的表演已经厌倦了,它似乎冷笑着准备给我们一个惊喜,在沉默了温柔了漫长时光后,那狰狞的眉目再度出现,它在告诉世人,它是一条龙,不是李冰手里温顺的玩物。
      竹竿在那一刻崩溃了,失败得毫无保留。它被愤怒的江水斩成一段段,无情地冲走。岸边的人们都呆了,他们也和我有了一样的感觉。
      水生气了。

      那一年的洪水让我们夜不能寐。虽然朝廷发下了足够的粮食和救济银,可是每天晚上的水声是如此惊心动魄,让我每每想见噩梦。我愈发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只有宋老头天天站在悬崖边看着呼啸而至的江水。他神情悠然自得,还带着几分笑。“你在看什么?”有一天我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指着岷江出山口。
      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岷江在出山口那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像是海客们所说的大风那样旋转不休。江水怒吼着从里面飞出来,撞到岩石上,雪花四溅。外围的速度快就被甩到了外江,内里的一迟疑就希里糊涂进了内江。这好象是个天然的分水器。虽然以前水大的时候也见过这个旋涡,可我以为这次的洪水会把它填平,没想到它竟然和水量一起成长!
      “为什么?”我喃喃地问。
      宋老头咳嗽着笑了一下,“四六分水沙就是这个意思。”
      这句话我懂。就是说水和沙都被这个旋涡分成四六开。四份入内江,六份入外江。
      “这个旋涡,是由水自己生成的……水可以随意所至,可惜它无法违背它自己!”
      江水轰鸣着涌上岸边,却无法近身,最终只能恨恨地拍打一拳,继续流去。
      “我年轻的时候,也有一次发水。我那时受了嘱托,去在飞沙堰两旁的内外江边做了记号。”
      “后来内江的水退了。可是外江的水位竟然还在我所标记的位置上。”
      我惊讶道:“怎么可能?”
      宋老头仿佛笑我的浅薄般,“是啊,开始我也不信。难不成山会和水一样有起有落么?后来我才知道,飞沙堰就是有这样神奇的作用……只出不进,明白么?”
      只出不进?我暗暗地思索。都江堰原来竟有如此神奇之处,为何我从未发现呢?
      可能就像那水吧……无论怎么挣脱,也还是逃离不了旋涡。人被心所遮蔽,也就无法逃离局限了。

      水退了。枯水期来了。
      这也是千百年来固定堰修的时间。
      这次工地上却少了宋老头的身影。听说他已经病到说话都困难了。但他仍不肯咽气。
      他常常说自己有很奇怪的预感。那就是他这条命还有用,还可以为这都江堰做点什么。
      这想法固然惹人发笑。可我每每想到他挖土时那发疯的神情,竟然一点也笑不出来。好象要是嘲笑他,就是在嘲笑一些很神圣的东西……我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一点点掘下去,不知觉想起他的神情,他的动作。我没有那么专注,是因为我没发现,原来这个堰如此高深莫测。
      “不好!”一个人高叫到,“石马……石马!”
      我们都停下手中的活。人们交谈着,议论纷纷,神色慌张,跑过了一个山头之后,我知道了为什么他们会如此。
      顺着悬崖往下,退水之后形成的浅滩上,斜埋着本应该在上游淤泥之中的白色石马。

      那点颜色如此刺眼,所有人都静默着。
      淘淤泥要淘到石马为止。现在石马被洪水所毁,怎么办?
      那石马,仿佛是李冰从建设之初就设下的不二指令。现在我们丧失了这道神圣的命令,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对于岷江,我们只是渺小的人类。
      还是官吏更镇定一点。他们立刻着手打造了一跟铁柱。可是谁也不知道铁柱应该放到什么位置啊。看着黑黝黝的大铁柱和茫然的群众,官吏问:“谁是你们最长的堰工?”
      有人回答道:“当然是宋老头。不过他可是连嘴也张不开,在家等死呢。”
      人其实在无意间会对别人很无情。虽然自己不觉得。
      我和其他人一起去迎接宋老头。当我搀扶到他时,我暗暗吃惊,原来他这么轻,好象连骨头都被抽干了,只剩下布条在稻草杆上飘荡而已。他咳嗽不停,我真怀疑还没到堰上他就咽气了。他那曾经佝偻的身子似乎佝偻的更厉害了,狠不得攒成个婴儿,一个又黑又丑的婴儿。
      我用手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忽然,我看到自己那黑黝黝的手上老茧丛生。呵呵,我也变成这样了么?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他那样。这似乎是每个堰工的宿命,我们依靠这个堰,被它吸引,被它榨干,被它剥夺一切,然后无怨无悔地死去。没办法,我们所看守的,是天府之国的命脉,是我们根深蒂固的母亲。无论我们背叛什么,舍弃什么,也无法选择血缘。
      来到岸上,当几个身强力壮的堰工把铁柱放到刚刚好的地方时,宋老头欣慰地点点头。他的神情可以用“死而无憾”来形容。恍然间,他的身影竟然如云朵一样美丽,如同这流水一样浮动,仿佛焕发了新的生命力。没人会觉得他丑陋,人们看到的,乃是时光沉积下的睿智,那是婴儿才有的从容,是大愿得偿的不悔。一瞬间,我羡慕起他。毕竟,能够亲手指挥安放金科玉令般的铁柱,决不是我有生之年能再次看到的。这铁柱牢牢地驻扎在泥土里,位置巧妙,任凭多大洪水恐怕也难以动摇。
      人生在世,如果能顺心做得一两件事情,竟也无悔,不枉此生。

      明万历四年,我在都江堰当一名普普通通的堰工。
      一个月后,宋老头去世。他的墓就在离堆上,正对着日夜流淌的内江。
      死得……其所?
      我不知道。江水的轰鸣淹没了我的思维。飞沙堰弯弯的形状,竟有几分像我年年见的新月。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不知何处传来了低低的颂读声。我虽然听不请,却感到那水声,似乎正哗啦啦地从我心中流淌出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堰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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