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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山薮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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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感受而已,也不是那么确定啊。你不是只让我讲讲个人感受吗?”刘欣摊手抿笑道,“关于翁主的事情,星辰你肯定知道得比我要多,要细。平心而论,翁主情绪有起伏并不奇怪,毕竟侵犯她的恶徒至今逍遥法外。但正如我们对翁主的了解那样,她是一个宁可独自默默承受痛苦,也不愿轻易暴露心中愤懑的女人,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为清楚才对——今晚我的话,是不是多了点?其实我想说的是,你有没有想过,不管是佯装无事,还是心神波动,会不会这就是此时此刻,翁主本人的真实心境......”
“你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我岂不知宛妹内心的熬磨?”董贤虽有心事,但毕竟追随无妄道人修习数载,即便情郁于中,依然不输气宇昂藏的精气神。但见他侧目,将目光投向殿堂一隅那盏光亮不再的七彩帛灯。
那是凤凰殿庆生当日,小凉小果送给自己的生辰贺礼。起先帛灯里收容了好些萤火虫,说起来还是这对弟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捕捉到手的战利品,后来因为担心虫子们被关在布笼里衰竭而亡,隔天就跟刘欣一起,提到御花园里悉数放生了。所以这盏七彩帛灯,不过单留下了躯壳。
“你既明白,就别再胡思乱想了。”刘欣素日最不忍目睹心爱之人脸上浮现跋前疐后的纠结表情,扣着胸膛承诺道,“伤害翁主的恶徒一日没有抓获,我这边决不会放弃。我对孔雀和王崇下过死命令,他们不会不尽心。不管坏人隐藏得多深,我都会把他给揪出来,交给你处置......”
“我知,你放心便是。”既已说到这个份儿上,加之刘欣近日因为帝太后身子一直不见好而日夜悬心,不好继续连累他为自己仅凭猜测作出的不牢靠判断费心劳神,于是董贤除了催促对方赶快起身回寝殿安息之外,其余一概不予多言。
等到凤凰殿沉寂在昏暗的烛光中,董贤开始合眼冥想。
适才宛妹领小凉特意送来果子,且是难得的美味,于是派人从椒风殿请来赟妹,又匀出一些着人送至各宫太后,甚至考虑到皇后尚跟在皇太太后身边修养心性,便给永信殿送去了双份。凡此种种,瞻前顾后,不可谓不用心。
借小聚之机,因有董赟在场,到后来又把驻足殿外的王获、王崇都给叫进来一道品尝果子,人多嘴杂,不好当面跟朱宛亦过话,只在临别前私下问了问小凉,近期府中可有不同寻常之事发生。别的倒在其次,唯独小凉提到前两日朱宛亦与她易装出行一事,听后教人耿耿于怀。
送信的紫眸怪人......
蹊跷的莲花玉牌图案......
“雒阳星辰危矣”的警告......
兵分两路的疑阵......
蹊跷的走散......
宛妹回府之后的郁郁寡欢......
小果这两日的魂不守舍......
董贤隐约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整件事当真是像朱宛亦说的那样,“无功而返”,被人放了一回鸽子这么简单吗?
不对!其中必定发生了某种不可告人的变故,否则她不该用那种眼神看人。
至于那种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董贤不可能读不懂。
但在一切还没有弄清楚之前,他决定对任何人都三缄其口。
毕竟,那是杀人的眼神。习武多年,他不会连“眼神杀”这种显而易见的东西都分辨不出来。
他敢肯定,朱宛亦对某个人动了杀机。现在的问题是,那个人是谁......
回头思量,朱宛亦露出那种眼神,大约是在听过刘欣转述暗行御史的调查结果之后。
当时王获王崇俱止步殿门外,而小凉又等不及跟着宫人一道去椒风殿带董赟前来,凤凰殿内只有宛亦、刘欣和董贤自己。待刘欣扼要说完结论,宛亦虽说表面未起波澜,内心多少也会忐忑不定。
说来看得倒也真切,那时宛亦的眼神,还没有任何变化。
直到董赟进殿,又邀来王获王崇同享鲜果过后,她的目光才突然变得灼热犀利起来。
难道是触景生情?王获王崇奉命参与缉凶行动,他们的现身勾起了宛亦对恶徒的旧恨?
然而那股极具压迫感的眼神杀,强烈且一触即发,简直就像直接针对在场诸人的当面发难。
这又该作何解释?对于此事,刘欣和自己自不待言,董赟和小凉全不知情,两位王将军也不过局外人,眼神杀没道理射向无辜的众人......可是这又没法解释,朱宛亦目光中暗藏的杀机,为何如此具象,聚焦,而非抽象,发散。
对此,董贤头脑中先是提出了不下一百种假设,继而逐一否定,最终百思不得其解。
直接问本人的话,非但不会有答案,反而可能打草惊蛇,迫使她铤而走险,适得其反。
跟小果聊聊怎样?小凉抱怨他近来不知为何情绪低迷,自己这个兄长要是只知道隔岸观火的话,算不算不称职呢......通过摸底恳谈,及时了解小果的心理波动,一并打探那日变装出行之后发生的事况,也不失为一条补救之策。
同一时刻。长乐宫,永信殿。
“刚才皇帝专程遣人送来的果子,皇后为何碰都不碰?”皇太太后傅瑶轻轻摆手,贴身老宫女琉璃便将盛有剩余朱颜的果碟端离主子眼前。
“姑母,臣妾听人说,这是昭仪母家孝敬宫里的东西。想必是一时送的多了,吃不完烂掉也是可惜,这才打着圣意的幌子四处派送,无非顺水人情罢了,不值得稀罕。”皇后傅黛君面露不悦之色,冷嘲热讽道,“昭仪和驸马都尉过去不是陷害过臣妾,诬赖臣妾在浆果冰粉酪里下了药吗?如今易位而处,天知道他们送来这些果子,有毒无毒呢?纵然无毒,董府无事献殷情发送的东西,不脏么!傻子才去吃它呢......”
傅黛君正在旁若无人地自说自话,不妨皇太太后身旁伺候的琉璃及时出言劝止:“皇后娘娘,请注意您的措辞。”
“我的措辞?我的措辞怎样......”傅黛君刚要辩白,猛然记起面前的傅瑶并未对送来的果子敬而远之,倒是接连啖尝了三四枚,方知自己口无遮拦地抱怨什么“脏”“傻子才吃”之类的话,暗含对长辈的不敬。整个人顿时哑然,不得已尴尬地从座位上起身,缓缓踱到对方面前,欠身致歉道:“臣妾失言,请太后责罚。”
“要是责罚能让皇后变得识趣懂事,哪怕担下苛待晚辈的污名,哀家也是在所不惜的。可惜责罚貌似对皇后无用,所以只得多费一些唇舌:不要忘了,你是皇帝的正宫,出身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并非小门小户终日争宠的妻妾,更不是市井泼妇之流。”傅瑶此时愠恼的,显然不是堂侄女偶然的言语冲撞,更多则是对方处事一味的任性幼稚和不成器,“既为中殿,必得有国母的胸襟,不以身外之物好坏而乱心,不因一时一事得失而莽行,说出来的话别总跟个深宫怨妇似的。”
“臣妾受教,不敢有负太后信任,”傅黛君竭力放低姿态,以退为进道,“太后嘱咐,臣妾无不遵行,不敢不用心......”
“皇后这么说,倒像受了哀家多少摆布似的。哀家可是有言在先,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皇后自己斟酌,别动辄搬出永信殿说事。哀家本无意沾皇后的光,自然也没有理由代皇后受过。”
“是臣妾失言了。”傅黛君愧歉连声,“一切都是臣妾自个儿的主意,横竖与太后无关。”
“话虽如此,你终归是傅家女儿,哀家的堂侄女。所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稍有差池,哀家想要独善其身也难。到时整个傅家,恐怕都会为你所累。”
“姑母教训的是,臣妾如坐针毡,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傅黛君虔心应付道,“臣妾以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所以这阵子特意命人打探董府众人的底细。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让臣妾给挖着了不少耐人寻味的内幕消息......”
“那就让哀家替你掂量掂量,对于你的竞争对手,究竟挖得够不够深好了!”傅瑶鼓励道。
“姑母可知,无忧翁主这女人,她肚里的孽种,可是大有乾坤呐......”
“你若重提那孩子不是驸马都尉的骨血之类旧话,哀家的耳朵可真要起茧子了......”
“姑母容禀。坊间传言,翁主乃是因为清誉受损,为了遮丑,这才嫁与驸马都尉为妻的。”
“哦?清誉受损?这条消息够热络的。既称翁主清誉受损,到底因何而损,又是为谁所损,你可全都搞清楚了?”傅瑶继续盘问。
“唯独这一点,真相尚不明朗。”傅黛君坦言,“望姑母宽宥,容臣妾继续跟进。”
“无妨。真相尚不明朗,非皇后之过。”
“姑母的意思是,不怨臣妾办事不力?臣妾惶恐,还望姑母提点一二......”
“哀家听闻,翁主清誉受损一事,并非空穴来风,乃是强人所为。皇帝龙颜震怒,私下授意御林军会同暗行御史从速侦办,谕令不惜一切代价缉拿人犯,给翁主一个交代。丞相孔光之子孔放,左将军师丹之子师业,甚至还有哀家堂侄,你兄弟傅越,也曾一度被列为排查对象......”
“姑母此话当真?”傅黛君眼皮微抬,朝傅瑶旁边的琉璃投去一瞥,叹服于这位资深宫人的情报搜集效率。
“消息来源绝对可靠,不会有假。”傅瑶言辞凿凿。
“简直荒谬!皇上居然疑心到了二弟头上,这不是在打臣妾的脸吗!”傅黛君深表痛心。
“事已至此,你也不必过激。虽然皇帝从未把一个整日眠花卧柳的国舅爷放眼里过,但到底没有真的把他怎样。哀家用不着避讳你,就事论理,你那好兄弟胸无大志,就算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擅动金枝玉叶。明明只要花钱就买得到乐子,实在犯不着惹一身骚。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姑母明鉴。二弟自然不是会做那种龌龊之事的人。”傅黛君诺诺,不肖兄弟的猥琐脸孔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只是苦了无忧翁主,好端端被人玷污了清白,最后不得不寻求一介‘男’宠的庇护......试问若是有朝一日被好事之徒揭开疮疤,还怎么做人呐......”傅瑶目光游弋,若有所指。
“到时不光翁主在人前没法抬头,驸马都尉想来也会被她拖下水吧?等到董、朱两家颜面扫地,姑母,您说他们会不会被整个都城里的唾沫星子给淹死呢......想想都觉得解气!”傅黛君阴笑不已。
“不可只顾眼前痛快。子嗣的事情,皇后,你要早作打算才是。”
“子嗣?皇上没那个意思,臣妾能有什么作为......”傅黛君神色转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