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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罪业 ...

  •   良子渡过忘河。她只是路过,不过路过了,河总是要趟一下的。村民说,忘河的水趟一下会忘掉很多烦恼的。究竟是哪种烦恼呢,谁也说不清。越是在这里走来走去的村民,越是是一副愁容。但祖先的话,总还是要听的。良子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走来走去,她从来没有匆忙的时候,似乎也么什么烦恼。
      忘河小小的一条悠悠地淌着,不紧不慢地注入川湖,说是注入,其实川湖下面还是一条河,还是叫忘河。人们觉得川湖上面的河可以使人忘忧,下面的也一样。这么说来川湖似乎没有什么意义,可它又像男人的喉结一样,想让人去触摸,像一个娇羞的女人想征服一个雄壮的男人的心情一样。川湖的水是用来摸的。最好时用手指轻轻地撩拨,扬起一点水,看着它腾空再下落。此景并不动人,但是良子总会有一点失落。良子自己却不明白那是什么感受,她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这个动作。良子玩水久了觉得有点累,就躺在湖边看天空。她也从来不去想那些云像什么。
      良子把眼睛睁开又闭上,如此反复。轻轻地睁开,轻轻地闭上。她不在享受什么,只是不想一直看着空洞的天空,那样会让她陷入思索。她不太愿意去思考,因为她总是会想到一些奇怪的东西。良子站起来,挽起裤脚。到了川湖,总是要到对面的寺庙去一下的。据说里面住着一位露神。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说法,露神是一个消瘦留着长胡子的老头,眼睛极小,似睁非睁,看上去懒散但机敏。由于这是很久之前的说法了,良子当然从来没有见过露神,至于他是否存在,本地的村民是深信不疑的。而移居到这里的村民总是要问一句的。“啊,你们说的露神,真的存在吗?”若说这话的是个老头,他必定背倚着一颗老树,抽着烟,吐烟的时候顺便问一句,眼睛也不看他发问的人,似乎不太想知道真相,只是想吐那口烟。如果发问的是个妇女,她的手里一定抱着一个小孩,认真的看这本地村民,要把人看透了似的。小孩和壮年男子是从来不问的。至于老妪,他们一般站在老头的身边,脸上挂着和妇女一样的神情。这是良子发现的,她经过忘河的时候,总是会遇见新移居过来的村民。
      她刚刚将脚放进忘河的时候,对面有一个青年停下了脚步,站在她的正对面。良子没有察觉到什么,继续往前走。刚刚上岸的时候青年后退了一步。退这一步有什么意义呢,他们本来离的就很远。良子有些想笑他。
      “姑娘,这里有可以住的地方吗?”
      青年声音弱弱的,像一个从树上掉下来的小樱桃。
      “我家,每天一百。”良子低着头,将挽起的裤脚放下,头也不抬的说。
      良子直起腰,打量了一下青年。一副道士打扮。道士的发髻有些散了,额前垂着几缕碎发。这道士看起来还没有良子大。良子寻思着他大概是没有钱的,就改口说,前面有一个小寺庙。
      近几年来,有零零散散的游客到这里来,几乎每个人家都有一间空房,等到有人来这里的时候就让他们住。之前没有空房间的,也在近几年盖一个房间,突兀的长在平平的房子上,像脑袋上长了一个肿瘤的人。
      村民们是很有默契的,一旦有人来就说房间一百一晚。这对于他们说是暴利。但是之前一直都是谁先发现住谁家,不争不抢,毕竟大家每年务农务工的钱够一家人生活。虽然没有腰缠万贯,但每一家人都是小满的状态。改变这种现象的有两件事。
      其一是陆家唯一的儿子患上了不治之症,需要大量的钱给小陆治病,老陆便挨家挨户地乞求有游客来的话,让他们住在他家,他们需要每一比钱。村民们答应了。小陆还是很快的死了。走得并不安详。在某天夜里他突然醒来,抠着自己的脖子,他像是被扼住了咽喉,呼吸不上来,血液从嘴里溢出来,谁也没想到他还能说话。更没想到,在亲人一句句“求求你,不要死啊”的哀求中,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求求你们,让我去死吧。”
      小陆的小姨说,他们听不出来那孩子的语气,只是像一个追逐了春天十年忘记回家的人。良子听到小陆死去的消息时,她没有想起来昔日愉快或悲伤的情景,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抓到了云彩的小孩。那小孩笑着把云彩藏起来。
      陆家在小陆死后没有把游客住房的权利还给村民,而是说小陆办葬礼也需要钱。之后也是找了种种借口,最后村民也开始揽客,失去了最后一点同情。
      其二是刚搬到村子的张千机一家不守规矩。对于先到先得,每家每户价格统一这样约定俗成的事视若无睹,一旦有游客来被其他家留宿,他们势必要降低价格争抢,最后两败俱伤。
      之后村民们也开始降低价格抢客,有很多户的村民家的小孩坐在村子的大路口揽客,长期揽不到客的小孩是要挨骂的。只是那些被揪着耳朵的小孩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些人来这里干什么?他们又不养一只终会飞走的小鸟,来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良子带着道士往小寺庙去,道士跟在离良子很远的地方。良子本来不想说话的,她和道士都陷在沉默里。但是似乎也不尴尬,良子走她的路,道士看他的景。良子说“来这里干什么呢?”
      良子其实是在自言自语。像是在问自己,但她自己也不想回答。可是那个和她隔了好远的道士听到了,便说:“啊,我是来云游的。这里像极乐净土一样,真好啊。” 像极乐净土一样的地方什么样呐,良子觉得他们的眼中呈现的是不一样的风景,甚至觉得这个道士是一个整日整夜妄想的瞎子。想到这里,良子不由得同情他起来了。
      “云游做什么呢?”良子又说。
      这些问题有什么意义呢。良子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因为这个沉溺于妄想的道士总是觉得良子在同他说话。并且觉得良子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同他讲呢。
      “我是要爱上一个妓女的,我一直在找她,我要同她结成道侣。”
      这个道士一定是疯了。良子想。怎么会有人将这种话说给一个妙龄少女听呢。
      良子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亲,她甚至不记得父亲是什么模样。良子的母亲说,良子的父亲是一个种庄稼的农民。良子觉得这种种庄稼的老农民一定是又矮又结实的,可是良子觉得自己的父亲跟教书的先生一样,长得又高又瘦,弱不禁风的样子。所以才会得病去世了的。她坚信自己印象中的父亲是这样的,但她也不敢向母亲去证实,从来不会问:“妈妈,爸爸长什么样呢?”她害怕爸爸和其他老农民一样,她一直像捍卫什么似的,从来没有让这句话冲出口。所幸家里只有一张父亲的老照片,糊的看不清人脸,身材看起来是瘦弱的。老一辈人也只会说她的父亲庄稼种的好,做了什么坏事,喝酒很厉害,打麻将不会偷牌之类的,他们是不太去在意人长得什么样的。
      良子没几岁的时候又没有了母亲,不过当时大哥已经成年,成了一个教书的先生,大姐刚结婚拿了一笔彩礼,这才让他们家没有陷入困境。小的地方连好运与坏事都是挤着来的,如此便显得他们的一生平平淡淡。母亲在世的时候,良子害怕母亲改嫁,怕母亲找一个农民或者是一个教书先生。农民生活不会很宽裕,母亲大概是不会有多余的精力照顾他们了。若是一个教书先生的话,她又担心他会瞧不起种地的母亲。良子能想到的太多了,可是她作为一个扎着两个小辫儿的小孩,能做的又太少了。她忧愁的用手支着脑袋,像一个涩苹果。不过家里人终日劳碌,没时间去了解一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孩。良子似乎是倒着生长的,到了该愁眉苦脸的年纪又懒懒散散,什么都不愿意想了。
      害怕母亲改嫁的良子在母亲去世后又突然改变了想法,她想有一个继父了。失去双亲的孩子难免有些孤独。良子希望继父是一个朴素的农民,她希望自己的继父能在母亲死后爱上自己,照顾自己一辈子。想到这里时她从心底泛出对自己的嫌恶感,想要打消这个念头。可是越想打消,这些场景就更加清晰,像真实发生过的一样,她就愈发沉溺于其中,可是越沉溺,她就越感到罪恶。她和那个胡言乱语的道士是有一点相似的。于是她也由衷地感到亲切。
      拨开没过人头的杂草,就能看到寺庙了。但是良子突然的停下了脚步,她每一次到这里都要停一下的。道士慢慢地走过来,问:“姑娘,怎么停下了?”
      良子说:“等你呗,走吧。”
      其实良子害怕拨开那些草,她总是觉得拨开那些草后会突然出现一张奇怪的脸恐吓她,没有任何目的的恐吓,把她吓得瘫坐在地上之后狂笑着跑开。良子觉得那样的狂笑声像一个早夭的小孩。所以她每次到这里都不寒而栗,但这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露神的庙是当地最大的,能勉强睡下两个人。良子跪在沾满污渍的垫子上,双手合十。
      “诶?这不是拜佛的姿势吗?”多嘴的道士问良子。
      “我哪里知道啊,我们一直都是这样拜的。好像露神生前信仰佛教。”良子没好气的说。
      道士在良子旁边的垫子上跪下来,说:“我们也是这样拜的。”
      良子站起来,瞥了他一眼:“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位道士,你不要乱拜。”
      道士顺势坐在垫子上,笑着看良子。
      道士将两个已经看不见底色的垫子拿起来,问良子:“河在哪里”
      “你刚来的地方,”良子感到无奈,“你拿我们的垫子干嘛?”
      “洗一下,作为住在这里的报酬。而且……我想去别的河。”
      良子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会有人有勇气一直麻烦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呢。但看着他真诚的眼神,良子想,罢了罢了,还是带他去吧。
      “可是我们只有忘河这一条河,你要看风景的话,去下游怎么样?”
      良子带着他又走出寺庙,心里感到轻松,似乎这一程是非走不可的,而她选了最方便的路。小道士仍然离良子很远,低着头,默不作声。
      良子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他似乎马上就要消失在良子的视线之中了。这一路上,良子没有自言自语。
      终于到了忘河下游。良子说:“诺,就是这里。”
      “啊,和上游一样的啊。”道士发出感叹。
      “河当然是一样的,毕竟本来就是一条河。”
      “可是,怎么会一模一样啊,我会迷路的。你看,那个湖还在那里。”
      “这个和那个湖不一样哦。”
      道士没有再问下去,一样不一样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更何况道士本来就不是一个多话之人,他给人一种他似乎根本不存在的感觉。他蹲在湖边慢慢的清洗垫子,他的样子认真的很,拿出了洗垫子根本用不到的虔诚。良子开始在他背后站着,站久了她就累了,坐在他背后。太阳发出零落的橙红,镶在一层白光里,白光的外面是太阳的余晖,根根分明,像发簪要散落人间。良子觉得,这样的风景看起来像隔着玻璃窗。她眯着眼睛看着天空,细密的光线融成一片,道士才站起来说:“我好了,谢谢你。”
      良子拍了拍裤子,也站起来。
      道士手抬了起来,指着太阳的方向说:“那山洞里面,是铁轨吗?”
      “是啊。”
      “你不想穿越这个铁轨吗?到外面看看。”
      “这个啊,嗯……我不想。”
      “从来不想?”
      “从来不想。”
      “你不觉得穿过这座山,外面是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么?”
      “可我不从这里走,我照样能到外面去。”
      良子的声音懒懒的,随便地应付着道士的问题。良子确实没这么想过。但是良子的姐姐很想穿越这个铁轨。良子曾经跟着姐姐来到这里,站了整整一个下午,她也没能明白姐姐的心情。姐姐最终没能从这里走出去,过着相夫教子的安逸生活。
      良子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好,也不知道姐姐口中的命运究竟有什么好反抗的,像命运一样活,难道是什么可耻的事嘛。
      姐姐结婚前一个月的下午说:“谓良,你过来。”良子放下手中的锄头,走到姐姐面前。
      姐姐抓住良子的手,激动地说:“谓良,姐姐带你去个好地方。”
      姐姐说罢便松开了良子的手,飞奔起来,像撒欢的的小狗,快乐而单纯,似乎随时随地都能吐一吐舌头散热。良子在她背后飞快地跟着,却追不上姐姐。良子之后仔细想来,姐姐拥有让她追不上的足够的理由。
      到了忘河下游,姐姐终于停下:“快过来!”
      她奋力地向良子招手。
      良子走近才发现她早已热泪盈眶,良子气喘吁吁地跑到她面前,双手撑着膝盖,微微侧头地看着姐姐。
      姐姐说:“谓良,我要结婚了你知道吗?”
      良子说:“我知道。”
      姐姐又说:“谓良,你来过这里吗?”
      良子说:“我来过。”
      姐姐还说:“想从这里出去吗?”
      良子说:“我不想。”
      姐姐脸上的表情是惊愕,她迟迟不能说出话来,看良子的表情像看一个动物。迟迟姐姐才说出一句,“那是为什么?”
      啊,姐姐竟然问为什么,难道每一个人都想过从这里出去吗。良子有些害怕,她似乎察觉到了自己跟别人的不同。在此之前,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安于命运的懦夫。
      良子清晰得记得,姐姐双手插着腰,一脸神气:“我是有梦想的,我的妹妹,你竟然是一个安于命运的人,你怎么会是个懦夫呢?”
      良子之前跟姐姐的关系很要好,姐姐什么都跟良子分享。姐姐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少女,两颊总是映着绯红,像即将退潮的沙滩。可是从那之后,良子觉得姐姐不愿意与她苟同。这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使良子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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