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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公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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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光寺不复灵光。
斑驳的院墙经历了几十年的动荡,当初的红早已被一片灰败掩盖,墙角杂草横生,梁上结了壮观的蛛网,门窗覆了厚厚一层灰,晨间的熹微的光柔柔拍在上面,粒粒浮沉像飞舞的小虫,沉湎于往日的梦里。
这乱糟糟又野蛮的生机更显得寂静的寺庙凄惨萧索。
而这几日,寺里却陡然有了人烟,泛起了阵阵人声。
赫舍里皇后与卫婵被囚禁在其中一间屋子,地上的蚂蚁和蜘蛛不停地爬,木头深处散发的霉味让皇后感到呛鼻,她常常把手放在口鼻之间,拧紧了眉,眼睛死死盯着门。
天地会的人就站在门口守着,他们有秩序,是轮班的两人,今天这个,明天那个,脸时而是瘦长尖的,时而是黑圆一张饼似的,认不全,但永远是精神饱满的。
他们对皇后倒还客气,不去为难,按时送饭,时时观察屋里动静,不让她自伤与呼救。
皇后不习惯这里的饭菜,常常碰也不碰,卫婵总劝她多吃些,皇后摇头,眼里萧然,“本宫不会一直被困在此处,本宫要想办法逃出去。”
“娘娘,可是别说门口,窗外都有人看守呐!”卫婵低声在皇后耳边说道,眼风向窗边瞟了瞟,“每扇窗外都站着人呢。”
皇后苦笑说,“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转机。”
果不其然,某日夜间换岗,卫婵在迷迷糊糊间觉得冷,又有尿意,睡不着了。她听见门外的人窸窸窣窣的,似在讲些什么话。
这夜色是乌沉沉的,月光也是浑浊的,那丁点儿人声就搅绕其间,嗡嗡的,更模糊了。
卫婵伏在地上,轻悄悄,一步一步爬到门边,忽见门口横着一条细长黑影,吓得胆都要破了,几乎要叫出声来,一只冰冷的手蓦地捂着她的嘴,“是我。”
卫婵这才发现,那条黑影不是别人,正是皇后,“娘娘您在这儿干什么?您早就来听着了?”
“本宫每晚都待在门后听着外面的动静。”
卫婵自愧弗如,她每晚都睡得特别沉,连皇后不在身边都不知道。
两人聚精会神,凝神侧耳,脸贴着门,只听见什么“公主”、“三太子”、“汇合”之类,卫婵是不明白的,可皇后就不一样了。
皇后若有所思,低声对卫婵说,“这三太子莫非是朱三太子朱慈炯?可我听哥哥说朱慈炯不是已经死了么?”她又犹疑着,“你听见他说公主了么?”
“听见了。”
“难道…是长平公主?”
两人再待听些消息,却只余离去的脚步声,“踢踏”、“踢踏”地,在寂静之夜里渐行渐弱,继而是一声婉转的哈欠,脚步声便也没了。
黑暗里,皇后与卫婵往回爬去,皇后往墙根靠了靠,气息微促,她手扶着卫婵,很疲劳的样子,但眼里却有着笃定自信的光,“天地会的定是找到了前朝的长平公主,要送去与朱三太子汇合,咱们有转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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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说得错也不错。
几日后,这灵光寺便来了客人,娇滴滴又有些哑的声音萦绕在寺庙的空气中,显得诡异。
长平公主按年龄说应该人到中年,可皇后见到的却是一个妙龄女郎,半张脸蒙在白纱里,一双眼睛十分动人。
她指着皇后,问身后的人说,“这便是鞑子皇帝的女人么?”
后面那瘦长脸点头说是。
公主眼里点燃了火苗,瞧着赫舍里皇后,狡黠笑道,“是个美人,”她捂嘴吃吃乱笑,“鞑子皇帝好福气,可这福气就要被我摧毁了。”
她立时止了笑,眼里逼射出冷光,与先前的模样判若两人,好像魔鬼附在了她的身上,“你们杀了我的父皇母妃,占了我的家,毁了我的脸,抢走我的一切,我要你们不得好死。”
扭头,又向身后的人撒娇道,“夏叔叔,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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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与卫婵被绑在大圆柱子上,公主接过夏桂志找来的鞭子,掂了掂,又伸长了拉扯着,“可以了,夏叔叔,你出去吧,这有我一个人就好了。”
“公主…”他看着她手里的鞭子。
公主娇嗔说,“我就玩一下嘛!”
夏桂志惶恐而无奈地离开了。
公主关上门,眼睛立刻变得冰冷,片刻,又娇笑着,突兀地咯咯笑了阵,柔声细语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们的。”她的眼睛眨巴着,清澈见底,人畜无害,好像在温言抚慰着小猫。
“你到底是谁?”
“我么?”公主歪着头倩笑,“我来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昭仁公主朱微妧,你宫里住的地方,是我母妃的寝宫,是不是感觉很不错?”
皇后不安地瞧着她。
“你好像很怕我?别怕,我真的不会伤害你们的。”昭仁公主蹲了下来,柔声细语,凑近了皇后,皇后看见白纱下她的脸依稀是口鼻模糊的,好像肉皱在一起,而她的眼睛天真无邪。皇后毛骨悚然。
昭仁公主察觉了皇后的目光,霍地站起来,捂着自己的脸,“你盯着我做什么?我有那么可怕么?我有那么可怕么?”
她眼睛睁圆了,娇滴滴的声音忽然沙哑,像是哭久了声嘶力竭似的,“我有那么可怕么!”
她挥着鞭子,“啪”地一声脆响,鞭子抽过皇后的身体,刮擦着她细嫩的皮肉。一阵剧痛,皇后咬牙偏过了头。
“娘娘!”卫婵被绑在皇后另一侧,只得使劲扭头去瞧。
鞭子又落下,皇后的脸又不得不往往另一侧偏,她的脸躲过了鞭子,脖子上却多了一条烁目的红印。
皇后颤抖着,死死咬着牙,只鼻子里闷哼一声。
昭仁公主温柔体恤道,“姐姐,你怎么不叫呢?难道微妧的鞭子打你很舒服么?”她又扬起了鞭,冲皇后娇媚一笑,“你若喜欢,微妧再多打你几下?”
猛地,那柔和目光又狠戾了起来,无数的恨又聚集在昭仁公主的心头,烈火燃烧着她的恨,火舌在她五脏六腑间四窜,纠缠着她的每一处神经,她痛苦地闭上了眼。
仿佛听见城门外的厮杀,望见城头的红光照亮了整片天空,云层翻滚,满天都像是污血翻涌。
她又看见崇祯皇帝恸哭而满足地拧着六岁的她的脖子,“格咧格咧”的骨头的错动的声音,她哑着嗓子哀求道,“父皇…透不过…透不过气了…”
崇祯皇帝一只手捂着脸,另一只手却没有松开的迹象,脸上现出一副扭曲的笑,“微妧,父皇是为你好,是为你好…”
昭仁公主从回忆里抽身,整个人像是非常疲惫,眼睛空洞地瞪着赫舍里皇后,麻木地说,“姐姐,再抽你两下吧,很舒服的。”
赫舍里皇后不禁往后瑟缩着。
“你躲什么!”昭仁公主尖叫着,“我有那么可怕么!”她举起手,扬起鞭,“啪”一声脆响,几欲要把皇后抽成两半。
皇后咬着唇,呼吸一滞,晕了过去。
“娘娘!娘娘!”
昭仁公主紧张地摇着皇后,“姐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她惊慌失措,一边晃着皇后,一边嚎啕大哭,兀自哭了一阵,戛然而止,卫婵简直分不清她是真的还是演的。
昭仁公主晃了皇后许久,皇后仍无反应,便没趣地沉默了会,陡然眼光落到一侧的卫婵身上,“妹妹,你陪我玩吧。”
卫婵急摇头,“我不好玩的!”
“妹妹,你长得这么可爱,玩起来一定很有意思吧?”
卫婵哆嗦着说,“我特别没意思!”
“不玩玩怎么知道?”昭仁公主玩弄着手里的鞭子,跃跃欲试。
“我、我也晕了!”卫婵头一歪,眼白一翻,倒在柱子上不动了。
昭仁公主自然不信卫婵拙劣的演技,嘻嘻笑着,“妹妹你真有趣,别装啦,快醒醒!”
任她怎么摇怎么晃怎么喊,卫婵就是打定主意不睁眼不说话。良久,卫婵发觉这屋子里静得可怕,她的呼吸只要稍稍一发颤,就好像很明显似的。
她战战兢兢地将眼皮开了条缝,眼珠子到处地蒙在眼皮里偷偷转,扫了一圈,并不见昭仁公主,不知道她躲哪里去了。
不过自己看不见她,公主定也看不见自己,于是卫婵索性睁开了眼,大胆地又用眼光扫了一遍整间屋子,心里松了口气。
她侧过脸,只见皇后仍昏迷着,脖子上的伤痕红得触目惊心,渗出的血的颜色是暗的,皇后脸色惨白,呼吸如游丝。
卫婵心想,这真是飞来横祸,和皇后好好聊着天吃着饭的时候,哪知道下一刻就变成这样?
她又看向皇后的肚子,皇后娘娘已有了三个月多的身孕,她当时抚摸着肚子温柔地说与卫婵听,脸上是慈爱幸福的,哪知道下一刻就被反贼偷听了去将她劫持走?
皇后娘娘还告诉她,当年皇上处处受制于鳌拜,苏克萨哈惨死,索尼称病不出,皇上势单力薄,几乎要成傀儡天子,是太皇太后将她选进宫中,封她为皇后,索尼这才与皇上站在一起对抗鳌拜。
“明明是政治婚姻,”皇后柔声而无奈,“可他成了我夫君,我就总忍不住当真,觉得他千好万好。”
当时卫婵立刻说,“皇上本来就很好。”
她言出于衷,不掺假,可心里也有丝丝难受:他为什么要这样好?他坏一点,坏得就只有她一个人喜欢该多好!
卫婵此刻再看向皇后,眼里就多了份惺惺相惜之感,又很可怜皇后。她用手肘顶了顶皇后,想将她唤醒,手肘顶了几下,皇后的脸边上却陡然多了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