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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1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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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夜色深重,夹杂寒意愈甚。宴上火烛摇曳间,又复老调重弹。
“自六公主离世后,老臣再没见过今上对何人上心,唉。”
户部尚书抚上胡须低叹摇头,不出意料得到周遭一片附和:“一连几位公主上赶着下嫁,丝毫不顾皇家颜面,简直有辱我朝尊严。”
议论声虽不算大,但重睦于敌军马蹄声中练出的耳力偏生对细微声响最为敏感,不由多看了他们几眼,搁在下巴上的手背微抬,遮住唇角嫌恶。
她向来不喜这些除却嘴皮子利索再无任何可取之处的朝廷蛀虫,犹记上辈子渊梯大军兵临城下时,目之所及这数位大人各个跑得比兔子还快,收拾了家当连夜顺着运河南下避难,那会儿倒是不在意现下满口“我朝尊严”了。
缓缓收回鄙夷目光,重睦随手整理一番衣裙,趁人不备改换了个舒适姿势。
宫宴之上必得时刻注意仪态,否则旁人会议论她母妃教女不力,可也确实太累了些。
好在此刻恰逢抚北营几位将士前来敬酒,重睦总算暗自松了口气。
起身相迎时瞟见藏在众人身后的程况,只故意黑了脸,冷声斥道:“躲什么。”
程况出自齐州程氏大族,家中到如今一共出过五位丞相,七位尚书,还有十数位大小在朝官员,他却是数十代以来唯一一位武将。
自重睦首次出征始,程况便已在抚北营中与她并肩而行,至今亦是战功显赫,威名天下皆知。
少年将军意气风发,又生得俊朗多情,满燕都城各大花楼向来不乏他的红颜知己,逼得程夫人妒名亦随之发酵。
平时善妒便罢,但昨日乐繁太主宴上她偏生不知好歹去招惹重睦,只叫程况苦不堪言:“末将无颜面见大将军。”
重睦并未立刻应答,侧首示意案边内侍斟满两盏酒,抬眼不掩温和笑意:“为何。”
笑面虎。
程况心底正腹诽,忽地也不知被哪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推搡至重睦案前,吓得他立即回身冲他们吹眉瞪眼后方才探寻般端详重睦片刻,抿唇认错:“末将管教内子无方,但求大将军责罚。”
只见重睦又叫慈衿取来几个酒盏,一一摆放就位:“喏,知你酒量不错,”她依旧保持笑意盈盈,饶是三月春风都不及她半分和煦:“以本将两盏换你五盏,此事便就此揭过。”
话音未落,旁的将士不免起哄:“五盏太少,大将军休要放过他。”
更有胆大的嚷嚷:“不对不对,新婚那日大将军躲在房内,也该罚。”
程况暗道这不长眼的坑他,抬手便扫过那小将额前:“蠢钝,新娘子不在房内还来跟你喝酒不成,罚个屁。”话毕讨好般看向重睦,不出意料被她当场反驳:“营中自有规矩,确实该罚。程将军以为如何?”
他又能如何,当是认命叹道:“末将不敢忤逆大将军。”
听闻这厢吵闹,原本在与同僚相谈的顾衍只沿着声响落定目光,恰巧看见重睦大手一挥,颇有力拔山河之气:“不必多说,以本将五盏,换你十五盏。”
话毕端起酒盏一饮而尽,袖中双手不自觉捏出青筋,顾衍疾步而至,挡下她伸向第二盏的手。
因着饮酒缘故,重睦面上隐约现出两抹不明显红晕,双眼亦不复平日清明,叫旁人看见,只道她应是不胜酒力。
殊不知抚北大将军在平城号称“海量不醉”,平素无论官衙有何宴席,哪怕弟兄们喝得东倒西歪,她始终无人能敌。
甚至回营后还想再来几坛。
顾衍握着她的手腕,先前指间裂痕比之新婚那日已然恢复许多,但因为攥着棕毛儿马缰而磨出的血痕结了痂,触及肌肤时有些轻硌。
重睦挣脱几下无果,遂尝试用另一只手去取酒盏,还未靠近桌案,已听得顾衍道:“勿要胡闹。”
险些忘了如今大将军是有驸马的人,众将士见状急忙圆场道:“对,不能胡闹。以大将军一盏换程将军十盏,快喝!”
无论如何,总是比十五盏又少了些。
程况自也不能再做推脱,只将十盏烈酒风卷残云般清扫一空,双眼通红,努力站定身形行礼告罪:“末将——”
话音未落,整个人蓦地瘫倒在地,晕了过去。
重睦不敢大笑,眼神示意众人将程况抬走,又叮嘱慈衿去寻位御医来给他瞧瞧。
“奴婢这就去。”慈衿乐得从命,急不可待地从殿内后院抄近道而行,重睦瞧着难免失笑,认真对顾衍解释道:“母妃为她许了贺御医,开春便会成婚。”
接着又晃晃手腕:“不喝了不喝了,顾卿放手罢。”
顾衍不为所动,继续将她手腕扣在手中,眉间略带薄怒:“公主在关外便是这般与人饮酒?”
“当然不是,”重睦浑然不曾注意身旁人表情变化,提起喝酒便情绪大好:“女人气太重,本宫向来以坛会友。”
说着还不忘比划两下平城佳酿“越关山”酒坛之大,分外得意畅快:“程况和表哥一坛封顶,本宫三坛不倒。顾卿若有兴致,改日可与本宫一试。”
顾衍手上力气骤然加大,重睦吃痛,想逃却抽不开手。
她莫名觉得有些委屈,仰首看他,桃花眼飞扬入鬓泛起水光,衬得颊间浅晕越发动人:“顾卿你弄疼本宫了。”
“疼了才知长记性。”
顾衍避开目光不再看她,重睦只越过身去与他对视,发间钗环随之而动,与殿内烛光交相辉映,闪烁双目:“要求真多。”
“下官看护妻子,并无不妥。”
重睦闻言,忽觉心头停滞数秒,许久方才回过神,跟平城郊外村镇打了霜的白菜般讪讪道:“本宫不喝了便是。”
话音未落,便见一席如意团花簇绯色衣裙映入眼帘。
五指修长,指尖圆润饱满,略抬酒盏,华匀县主颔首笑道:“妹妹与顾卿今日好气色,果然是新婚大喜。不知我送去的贺礼,可还用得习惯。”
顾衍眸间微动,已然沉下神色。
未等他开口,只见身旁之人垂首羞赧,娇声应道:“姐姐贺礼独特,我们自是感念。但顾卿与本宫情意深重,无需此物也甚为欢愉。”
犹见华匀端着酒盏的手瞬间僵在半空之中,还是重睦率先示意身侧内侍道:“给本宫与驸马满上。”
然她还未举杯,华匀绵软之音再次响起:“我方才远远瞧着,妹妹今日似是已饮过不少,咱们自家姐妹,不必如此。”说着又将手中酒盏往前递了递:“这样吧,以我一盏换妹妹半盏,何如。”
“姐姐说笑,”重睦毫不客气地将面前酒盏顺势推至顾衍身前,依旧保持先前娇羞之态:“本宫不胜酒力,从来都是驸马相替。”
笑意从顾衍眼底霎时掠过,不等华匀再次发难,仰首饮尽。
不用华匀专程提醒,重睦也清楚她到底送了什么腌攒玩意儿给他们。
慈衿整理府内新婚贺礼时翻出那物件嫌弃许久,当天便禀告顾衍从府内扔了出去。
“奴婢瞧着,县主定是求而不得,爱而生恨,故意恶心驸马和公主。”
身为镇元帝堂弟之女,华匀县主在燕都城也算一呼百应。无数人为着能博她一笑趋之若鹜,能做面首更能称得上荣耀加身。偏生顾衍不为所动,她会心生不满亦情有可原。
看着华匀吃瘪后先行告退,重睦绷直的脊背瞬间失去支撑,松懈许多。
若叫她从前遇着此等场面,势必不拼酒拼得对方认输不罢休。
可是顾衍不让她喝酒,她只好曲线救国,将他平素利用言行举止反击的功力学得五成。
“三成。”
顾衍并不给她面子,很是消磨重睦信心:“那下次继续用斧头罢。”
不过玩笑一句,他却正色道:“公主无需孤身应战。”
既已成婚,他自会永远在她身后。
不成想重睦坚决摇头拒绝道:“顾卿愿与本宫成婚,共同前往云邕关御敌已是相助本宫良多,本宫不能再麻烦顾卿。”
重活一世乃老天莫大垂怜,她不求定能改变过去所误,但无论如何也要竭尽全力。
所以她感谢顾衍,给了她再试一次的机会。
如此,足够恩重。
她没有资格要求他在除却渊梯战事之外,还分心多管她这些七大姑八大姨的宫宅闲事。
“公主说笑——”
强撑到此刻的顾衍只骤然感到眼前一黑,正待起身去寻解酒茶,却被身下长衫绊住去路,直直摔至重睦肩头。
“顾卿?”
重睦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未见回应,又等了大约半刻,才将他翻过身仰卧在自己膝间,终是失笑出声。
难怪顾衍不让她喝酒,看来是以为人人都跟他般“一杯倒”。
索性扛着他一路进入后殿休憩,贺豫已经诊过程况,正与慈衿低声交谈舍不得走,看见重睦单肩拖着至少八尺有余的顾衍进殿时险些没控制住惊愕神色。
虽早知赐周公主巾帼不让须眉,慈衿更是恨不得将她夸出花来,但能毫不费力拖拽自家夫君之女子,确实罕见。
抚北营中众人倒是见惯了重睦如此行事,依旧难掩好奇凑上前打量顾衍:“驸马爷这是喝了多少,大将军不厚道啊,那么能喝还叫驸马爷挡酒——”
“啧,”每每遇着这种时候,总有那成亲多年的将士为愣头青们好心解惑:“人这叫夫妻意趣,你懂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