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风流》肉与酒

60、第 60 章

　　雪青送了茶点进来，联珠帐放下来半遮着，只隐约见书桌前太太浑不似素日冷静自持，也没了方才的叱咤威风，身子伏在三姨太太的膝上动也不动。三姨太太满是爱怜的抚着太太的发髻，另一只手轻轻的拍着太太的背不知道在轻声说着什么。

　　明明是司空见惯的，雪青却心里咯噔一下十分不自在，好似自己唐突了什么似的。她赶忙低头盯着自己的绣花鞋尖，小声道：“茶来了。”

　　太太一下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沉声叫她把东西放在那儿就出去，雪青应了是，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顺手把房门仔细的关上了。

　　“幸好有三姨太太，”候在门外月白悄声道，“太太多少有个能说话的人。”

　　三姨太太和太太的关系是真的好，雪青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只是或许有些好的过了头。

　　直到茶水入了口，婉贞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口燥喉枯，嗓子疼的不行了。竟是一口气就喝下去了大半杯去。

　　桃仙心疼的看着太太，忍不住去瞧桌上的字。

　　“六十万两......四千包.....生....”桃仙艰难的辨认着那些方块。

　　“唉。”婉贞叹了口气，看着桃仙姣好的侧脸。

　　她还记着原先这张脸上，只有风情月意和灵气。可自从跟在她身边，好像就连桃仙笑的都少了。日日只跟在她身边，盯着无穷无尽的账簿和虚情假意的人情往来。

　　而她，总是把自个儿的烦心事儿一股脑儿的讲给她听，让这个一心替她担忧的好孩子跟她一起背着。

　　这是不是太自私了？婉贞忍不住想。

　　“别看了。”伸出手去遮她的眼，婉贞摇了摇头。“这些事只叫我一个烦心就够了。”

　　桃仙笑了笑将太太的手拿下来，放在嘴边轻轻含住手指吮了一口。婉贞只觉的指尖叫她舔的一酥，立时就将手抽了回来。这人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尊重。

　　拈起一颗酥油泡螺，桃仙低声道：“可是就是您不告诉奴儿您因为什么烦心，”她咬了一口，细甜如饴，入口而化。也不多想就将剩下的半个送到了太太的唇边。

　　“看您烦心，奴家又哪里好的了。”桃仙瞧见太太那黛眉颦蹙凤目含忧的样子，自己一颗心也揪着不舒坦。

　　“我虽是不能替太太排忧解难，可就是当个听话的人，叫您别把愁思都自个儿闷在心里也是好的。”

　　婉贞怔怔地就着她的手将那半个酥油泡螺呷在口中，只觉得今日的酥油泡螺竟是格外香甜，比那淋了醍醐的还要胜出百倍去。

　　“好孩子，不忘我心疼你一场。”婉贞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架不住桃仙磨问，婉贞叹了一声，还是将事情讲给了她。桃仙虽然对生意事一窍不通，可是这印子钱她可耳熟能详。沾上的人少有不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

　　原先有个富家子总是上摘星楼去大手大脚花钱，他老子知道了气的把他一顿打，再也不给他钱花。谁想这不成器小子拿着他老子的名号去借钱，心道你就是不还也得还，难不成看着人家杀了你家独苗？可他不知道那利滚利的厉害，最后要账的人上门说了天大的一个数，就是他老子也还不上。当地小有名望的富户就这么落魄了。

　　“这舅老爷未免太....这也是好碰的？？”桃仙咂舌道，难怪太太一双眼儿水汪汪红通通的，今日她不在时定然是大哭了一场。看着太太的眼睛她突然“哎哟”了一声，一下直起身来推开窗看外面的天色。

　　婉贞叫她吓了一跳：“怎么了？”

　　“太太，您这眼睛...”桃仙一咬唇，忙向外头喊雪青。廊下坐着的雪青立时应了声，也不进屋，直接到窗边来听，谁知三姨太太竟是要两个连壳煮的白水蛋。

　　这三姨太太想来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怎么想起这样来了？

　　“快去啊。”桃仙看她的影子在窗外不动催到。雪青这才慌忙道是，急急地去办了。

　　“要白水蛋干什么？”婉贞也十分不解，这里说着紧要事，她却突然想吃白水蛋？

　　桃仙忙向桌侧的小抽屉里找出靶镜来，“您看看您的眼睛，今儿是初一啊！”

　　婉贞今日叫这几件事搅得心烦意乱，听她这样一提才想起来，今日是初一，杨振轼夜里是要歇在她屋子里头的。

　　桃仙看着太太这红的兔子似的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原本一直压在心底的事儿全都翻了起来。她早上到湖边去就是想今日太太要侍寝的事儿的。

　　太太信了她的鬼话，可桃仙自己门儿清。说教太太闺中术，起先是好奇和报恩一半一半，往后去...往后去她教了个屁，全要么是自己想了，要么是哄太太找乐子，解馋罢了。

　　做过几次她可就看明白了，太太就是天生的矜持人，和那杨振轼就是两路的。虽懂了其中的鱼水之欢，却仍是羞于启齿，仍是拿那当个见不得人的勾当。

　　太太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冷性子，从来不跟人低头说软话。要是杨振轼主动来碰太太，那兴许半推半就也能成。

　　偏偏前几日看杨振轼的样子是如今也冷了心，他又不知道太太改了主意，四个妾室环肥燕瘦，无论真假还都一副爱他爱的如珍似宝的模样，他何苦来太太这里碰钉子，两厢受罪。

　　桃仙还从未尝过这般滋味，心像是叫人放在烙铁上油煎火燎。她随口诌的谎儿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偏偏她不是有意欺瞒太太，却叫太太拿着她的话信了个真着，这几个月来任她放肆作弄，满心满眼想着哄了杨振轼拿钱解难。

　　可今日杨振轼就要来了，这可怎么办。她就跟那没脚蟹似的全无了手段，如今能做的也就是至少别让太太眼睛肿的跟个桃儿似的见人了吧。

　　婉贞一看之下起先也是一惊，想起杨振轼今夜要来留宿，她心中一悸，立时想起那刻在骨子里的疼和畏来。这可怎么办，她这副样子还...

　　正收拾着桌面的东西给妆粉腾空，桃仙看着手中的帐突然停了手，转过头问太太：“太太，如今，舅老爷说的情形和先前可不一样了。您还用.......”

　　屋子里顿时一静，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怎么才好了。

　　婉贞的唇颤了颤，手忍不住摩挲着腕子上的玉镯，心里的事情缠在一块儿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

　　到底还是要先将苏家的事情想个明白。定下了主次，婉贞重新铺开一张纸，用镇纸推平。身侧的桃仙玉手一翻挽起衣袖，见磁砚水壶中空空如也，也不去取水。直把先前的一杯冷茶滴了些便研磨起来。

　　婉贞悬腕运笔如飞，方才看过的帐在脑子里都有了个大概。将家中如今的铺面盈收，债务，还有生丝三项先记了下来。又分别在下面各添了几笔详情，简洁明了，苏家的现状便跃然纸上。

　　“如今这外债拢共有六十万两，其中这四十万是算日息的，头一遭就得还了它。”婉贞吸了口气，在那四十万旁用朱砂批了个急字。既是说给桃仙听，也是为自己捋清思路。

　　“这利滚利的东西，有它在，就是挣回金山银山来也填不满这个大窟窿。”

　　桃仙在一旁见太太目光凌厉，也跟着细细思索，她一指那四千包生丝，纳闷道：“既然这生丝累赘，为什么不把它全抛出去呢？”

　　婉贞看向那生丝两字，今日之事全是这生丝之祸，轻声道：“如今南方商会有意压价，这生丝的行情日日走低，如今比起翰常收丝的价已经低了七成。一则是南方已经有了从倭国进口的生丝，再没人能一口吃下这样大宗的货物。把它丢到市面上只会让市价更低，就是卖了它也还不上那四十万无济于事。况且这四千包丝，拿着它便是一张说不定将来能用上的底牌。丢出去，就是告诉他们咱们无路可走，只会让他们更肆无忌惮了。”

　　桃仙心下一转就明白了，皮肉生意也是生意，其中的道理是相同的，就跟那楼子里的窑姐儿，越是面儿都见不上的就越让人想千金买笑。越是在巷子里就能敞开腿的就越不值钱一样。

　　外头传来几下敲门声，雪青把鸡蛋送进来。因为三姨太太嘱咐了连壳煮，因此特地不敢剥了皮，直接这样放在碗里呈了上来。

　　雪青留神瞧瞧的看了看屋中的情形，只见两个主子一如既往的在桌前软塌上坐着写字，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当她的面也不见避讳。退身出来，心下不免觉得大约是自己想的太多，天底下怎么会有那样的事情。

　　桃仙快着动作把两个蛋剥了壳，露出里头的蛋白来，叫太太躺在自己的膝上，用蛋青轻轻的在她眼上滚着。

　　“不管今夜如何，等下总是要去松鹤堂用膳的。”桃仙看着太太如玉的一张脸，怎么忍心叫那双眼睛肿着。“怎么也不能叫旁人看了笑话去。”

　　婉贞放心的闭着眼睛任她施为，只觉得微烫的两团在眼皮上滚动。这些小方上再没有人能强过桃仙去了。她心里继续盘算着苏家的账务。

　　“这四十万必须要立刻还上，绝拖不得。”婉贞刚皱起眉来，一只手就抚上她的眉心轻轻按开。

　　“那既然不能卖生丝，就把它织了卖布么。”桃仙细细的看着太太的脸上，只觉的今日叫那苏家舅爷闹得一气一哭一愁，太太眼角的细纹都多了几道。回头还是要敷上面药好好养一养才行。“南方商会总不至于为了把舅老爷拖垮，就把自己都亏进去吧。”

　　“聪明孩子，你想的方向是对的。”婉贞没因为桃仙什么也不动就随口应付她，反而细细的给她讲起这中间的道理，就像小时候带着弟弟，就像带着小时候的祁儿。“可这其中还要好几道工序生丝才能成布不说。你能把手中的丝织成布，那自然人家也能。咱们家的缫丝坊与纺织坊就是全都在，产量也比不上那南方商会。”

　　她叹了口气，“自古南方就是丝绸之乡，苏家能和它搏一搏不过仰仗地利罢了。若真说要靠产量，那我们是远远不及的。人家往下一压，打起价格战来，如今咱们囊中空空，绝赢不过。”

　　“这可怎么办。”桃仙顺着太太的话一想也就明白了。“就没别的法子了吗？”

　　婉贞握住她的手移开，睁开眼睛看着她：“有。好孩子你说的对，布咱们可以卖，只是不能这样卖。”

　　桃仙莫名其妙的看着太太坐起身来，继续拿起了笔，在纸上几番勾画。也不敢大声言语，怕搅扰了太太的思路。

　　她识字不久，太太又是写的行书，如游龙凤舞一般。就是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见太太运笔如飞，面上是十分的精神和认真。桃仙在一旁看着，只瞧太太的模样就知道这事儿大约是有救了。

　　直到外头天色渐暗，桃仙把桌上的美人灯点起，生怕累着太太的眼睛。就见太太长舒一口气，挪开镇纸，把那写的密密麻麻的一张纸在面前仔细端详片刻。

　　“四十万，”婉贞转头看向桃仙，轻声道“要振兴苏家易，要还上四十万也易。但这四十万若是印子钱，那利滚利永无穷尽。还是要先叫老爷松口，把苏家的债挪成自己家的贷才行。”

　　外面雪青的声音传来，是时候该洗漱更衣去松鹤堂了。

　　桃仙叫艾绿豆青摆布着换上衣裳，忍不住拿眼去瞧不远处的太太。她亲自替太太上了妆，将瑕疵掩得干干净净。又使了些巧思，替太太画过了眉，扑过腮，点了胭脂。叫太太看着仍旧端庄却又带了些不易察觉的风韵。

　　可桃仙自己心里明镜似的，这事儿成不了。杨振轼恨太太强过他去，不喜太太对他从不主动的求欢。只要太太还是太太，没叫人掉了包，这事儿就成不了。

　　她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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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桃仙：那你说这是，成，还是不成啊。太太希望这事儿成，我不想让这事儿成，可这事儿不成太太又会难过，这事儿成了却又未必好过。杨振轼你这个天杀的挨刀的四十里地没有人家儿你狼掏的，为难死你桃仙姑奶奶了！感谢在2020-12-10 15:32:52~2020-12-11 13:53: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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