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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夜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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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又是一场雨,虽然正值盛夏,但大半日的阴雨早就将天地间积攒的那点儿热度消磨殆尽,小院里湿冷渐重。
肖华玶放下握了将近两个时辰的玉杆狼毫,靠上身后的软枕,紧了紧衣襟。
他再次打量起这间书房,乌木桌案,细织软席。书简分门别类码放齐整,博古架上的琉璃瓶里还有新开的莲花暗放幽香。
不止这间书房,从寝殿到院中那几丛翠竹,这个别院里一切有关煦王的布置都是如此精致。
可见璥国为显对异国质子的关切,是有多么尽心尽力。
这处地低位偏的院落名为拢翠轩,是晗玉宫内的一所别院。
拢翠轩紧挨皇宫东角门,进出不必过内宫。璥皇的意思是,宫中人多纷杂,为免搅扰贵客,特选这僻静之地作煦王居处。
肖华玶刚到时,骤雨未歇,院中翠竹丛丛沁着黛色,烟雨缭绕中更显苍碧欲滴,倒极衬此轩“拢翠”之名。
拢翠轩虽然比不上晏国皇宫里的煦王殿邸,但除了因地低所致的潮湿,肖华玶还是很喜欢这里的。
可最令他难以忍受的,就是这点潮湿。
人与人体质各有不同,就肖华玶而言,他只要在潮湿的地方待久了,身上就会起疹子,所以他向来不喜欢这种低湿的环境。
但当姚英问肖华玶“可还满意”时,他张口“这别院确实小巧雅致分外宜居,陛下特意安排果然都是好的”倒是答得顺溜。
恭维完,肖华玶几不可见地撇了撇嘴。
他是晏国的小皇子,自幼在父兄无微不至的爱护下长大,没受过丁点儿委屈。今日在这异国他乡,口是心非地夸耀并不喜欢的住处,心里难免有点憋屈。
他轻叹一声宽慰自己,算了算了,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入夜后湿寒越发浓重,幽静的别院里现在只剩阴冷,凉意丝丝缕缕地往人骨头里渗。
肖华玶揉揉因长时间握笔而有些发僵的手,闭上眼吐出一口气,小声念叨:“人在屋檐下,人在屋檐下。”
晚饭后肖华玶就打发了璥皇派给他的宫人护卫,转头进了书房,关门关窗,读读写写消磨时间直到现在。
这一日恍恍惚惚地过来,又是禁军阻道又是路遇刺杀。仿佛上一刻他还歪着脑袋跟邵源笑闹,然后一眨眼就进了晗玉宫,独自瑟缩在冰凉的小别院里。
雨早已停了,打更声透进屋里,肖华玶这才想起来自己还要睡觉。
打开书房们,是满院雨洗过的月光。
肖华玶刚迈过门槛,就见一道黑影猛地袭来,遮住了他眼前皎白的月华。
一股大力从后扯住肖华玶,他尚未发出的惊呼被人捂在口中。
慌乱间他的足跟磕到了门槛,整个人顿时失了平衡,踉跄着向下倒去。
即将摔到地上时,肖华玶感觉有人轻轻托住了他。
下一刻,他便和那人一起跌进了书房。
因为始终被人托扶着,所以这一跤肖华玶摔得并不疼。只是在落地时,他听到了那人吃痛的一声重喘。
书房里一片黑暗,只有几缕透过窗纸洒入的月光。
两人跌坐在地毯上,肖华玶后背靠着那人的胸膛。这位乘夜而来的不速之客倚着门框,一手紧紧捂住肖华玶的嘴,另一手箍在他腰间。
心嗵嗵跳,肖华玶尝试着挣动。
刺客追进晗玉宫了?
或是,想杀他的人,原本就来自皇宫……
身后的人明显察觉到了肖华玶的动作,困在他腰上的力道加了几分。
然后那人俯在肖华玶耳边,轻声道:“嘘,小殿下,别怕。”
这是一个清朗的男音,语气柔和得像是在哄自家不听话的幼弟。
黑暗中传来火石相碰的清脆声响,烛火亮起,下颌的束缚消失,肖华玶转身向后看去——
此人戴着黑布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睫浓密如鸦羽,瞳眸在烛火映照下愈发黑亮。
见肖华玶一直盯着自己,蒙面人似是觉得好笑,眉眼弯起来,轻快地笑了一声。
“你……是谁?”肖华玶皱眉道。
话音未落,肖华玶便觉身下一空——蒙面人将他抱了起来,小心地放在了一旁的乌木椅上。
而后那人单膝跪地,对着肖华玶一拜,道:“晦月司王景,见过煦王殿下。”
闻言,肖华玶眉间微蹙,捻了捻垂在椅垫上的流苏。
晏国煦王质璥,目的并不单纯。
七十年前函帝昏聩无道,反函军四起。函亡后,各邦国并立,新兴的璥和晏并为双雄。两国争霸,常有交战。
于是,当时的晏帝精选了数十名身怀绝技的忠诚之士组成晦月司,作为暗探潜入璥国都城燕南。
晦月司设立之后的十年,刺探军情,行刺重臣,无孔不入的暗探令燕南城难有安宁。
但在之后的一次刺杀中,因不慎暴露踪迹,这个隐于暗夜的秘司被璥国发现,暴露在日光之下。
璥帝便以此为由联合多国大力攻打晏国,迫于情势,晏帝不得不下令让晦月司保持沉寂。
直至肃阳八年,晏国煦王肖华玶入璥为质,晏帝下秘诏重启晦月司,并将该司交由煦王直接统制,晦月司才终于结束了五十余载的默然。
王景道:“方才属下潜进拢翠轩,恰见卫兵夜巡,属下唯恐引卫兵来此,一时情急,对殿下多有无礼,望殿下恕罪。”
肖华玶有些无奈,这是因为前辈暴露了行踪被一锅端的历史过于惨痛,所以现在要小心翼翼到这个地步吗?
把自家主子拽到地上差点摔个跟头的地步???
“属下行事鲁莽,”王景抬首看着肖华玶,关切道,“不知……可有伤到殿下?”
“并无大碍,”肖华玶俯身虚扶了王景一把,“王探请起,此番乘夜而来,有何要事相告?”
王景起身道:“属下接陛下旨意,晦月司上下唯煦王殿下之命是从。属下此来是为与殿下复核信物。”
晦月司只听命于肖华玶,但当肖华玶不便亲自下令时,便可由一人执信物代为号令。
信物,即是晦月司的虎符。
肖华玶离国时,晏帝将信物交给了他。肖华玶与晦月司复核信物,代表他对晦月司的统制正式开始。
肖华玶颔首道:“王探稍候。”
他走向放在门边的两只雕花漆木箱,打开其中一只翻找了起来。他今日初到燕南,这两只箱子里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收整。
王景又道:“圣旨里还说,请煦王殿下在晦月司协助下,探得璥国火燧详情。”
闻言,肖华玶动作一滞。
王景只管传命,不顾肖华玶的反应,他继续道:“火燧于璥人而言,重若身家性命。请殿下万事以自身安危为重,晦月司也会以保护殿下为首要职责。”
看似是关切的话,但不知为何,肖华玶听出了其中暗含的警告意味。
“那便有劳了。”肖华玶看向这位尽职尽责的暗探,眯了眯眼。
这暗探虽然身形挺拔,但骨架明显还未长开,与邵源的身量完全不同。
十七岁,或是刚刚十八?肖华玶猜想着。
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一个未及冠龄的少年人。
可复核信物如此重要之事,晦月司为何要交给一个半大毛头小子负责?
肖华玶转而问道:“父皇亲自传旨秘司,向来是当面召见。王探入宫领旨时,可有见到我皇兄?”
晏皇有二子,肖华玶所说的,正是他唯一的兄长——晏国太子,肖华琼。
王景答道:“属下曾见过太子殿下,陛下召见时,太子正在陛下身侧。”
“你当时看太子神色如何?”肖华玶解释道:“我临走时兄长很舍不得,我怕他太过挂心,有损身体。”
说着,肖华玶打开另一只漆木箱翻找,自言自语地小声念道:“诶我放哪去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回身对王景笑笑,道:“王探见笑,那东西太小了,实在是不好找。”
从一开始,肖华玶就边与王景闲聊边找着东西,他找得很慢,像是不愿让王景复核信物而故意拖延一般。
“属下来找吧。”王景上前两步,见肖华玶摆手拒绝,于是他又退回原地道:“回殿下,那日殿上,太子神情凝重,面色憔悴。”
肖华玶轻叹一声:“我这个大哥啊,就是爱操心。”
他拿出一个小盒,又问道:“王探是何时见到我父兄的?”
闻言,王景了然,肖华玶是在借闲聊查问他的行踪,以初步验证他的身份。
思索片刻后,王景道:“六日前,也就是殿下您动身前往璥国后的第二日。陛下召见后,属下不敢耽搁,即刻策快马启程,三日由津川至燕南,于晦月司静候殿下。”
“原来如此。”
肖华玶双手扶上门框,猛地向外一推。
夜风呼地灌进来,烛灯摇摆乱舞,桌上书页哗哗作响。
“来人!有刺客行刺!”肖华玶向外喊道。
话音一落,铠甲相碰之声顿起,四面而来,愈加逼近。
“夜闯禁宫,假充暗探。”肖华玶冷声质问,字字凛冽,“谁给你的胆子戏弄本王?”
半月前,岭南上贡到津川的果品中有一种色泽熟黄的果子,名为蜜望子。全宫人食用后都不见异常,唯独太子肖华琼起了满脸红疹。红疹未褪前,太子见外人都会以薄纱遮覆整张面孔。
肖华玶离开津川前一日,太子在东宫内殿殷殷叮嘱自家弟弟时还顶着一脸疹子。
红疹不会一夜尽褪,之后几日太子依旧会戴着面纱见人。而在肖华玶离国后第二日便谒见太子的所谓暗探,又怎能透过面纱看见太子“面色憔悴”?
显然,王景在撒谎。
他不是暗探,至少没见过晏帝和太子,所传旨意也一定是假的。甚至连“王景”这个名字,也很可能是个临时想出的假名。
见肖华玶识破自己身份有假,那“王景”眼中的恭敬早已消失,他阴鸷地凝视着肖华玶,忽地大笑道:“好手段!煦王殿下真是好手段!”
说罢,他夺门飞身而出,施展轻功跳上院墙,回身对肖华玶道:“小殿下,明天见。”
明天见?你还敢再来?
肖华玶一振衣袖,两指从袖中暗袋里夹出一片轻薄的飞刃,借着月光挥腕掷出,银白的刀光一闪,直向王景左胸刺去。
“不必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