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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二】公平交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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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玩着那柄剑,隔着一方泼墨屏风,以墨泼纸素,脚蹴手抹,随其形状为石、为云、为水,恰是江南天地一方,几许流莺飞散,他以剑挑起烛心,扑簌而起的晕黄光影。
"不过便是随手掷与你的剑罢了,竟还真的带了这么多年?"陈茜目光一聚手起扬剑而立,"或许这剑上还有当日侯景那反贼的血也说不定……"剑气骤然而起荡开一室温缓,屏风应声而裂被他一剑劈开,韩子高恰是正对屏风俯在榻上,只觉自己浑身酸痛难耐,突地剑气四起他竟是断了屏风。
韩子高又见了他如此深邃不定的眼色,一地碎裂之后纱锦残丝轻缓浮起,那暗色云纹软袍一动,踏着残骸向自己而来,手里正是他当年赠与自己的那柄剑。
绯莲红,肩骨颈上俱是暗色荼蘼,白皙修长的腿微微一动想要撑起身来,恰是滑出了那方绸衣。
霜红映雪,百里惊鸿般的人,软软地疲累到了极致,却是眼底光芒不褪。"把剑给我。"
"你在命令我?"
"不敢。"动不得的样子又是只猫儿般顺滑,陈茜不由笑起,"你若真的这么想留着,命人去铸个剑鞘来你便好带着了。"说完便要递给他,却不想韩子高突然一把抢过来竟是向着他自己脸面而去。
幽暗内室之中眼见得剑锋寒光打在他眉心朱砂一点,立时便能削烂额头血溅三尺。陈茜一把扣住他的腕子打落了剑去,"韩子高你疯了!"剑落在地韩子高被他一把拉起,"怎么?羞愤难忍还是心中积恨?别忘了是你自己褪的衣裳!不是要换?一个男人你起什么贞烈的心思!"
韩子高左手一掌打出,"不是!"
陈茜当真没想过这孩子竟敢向着自己动手,被他一掌击在肩上错愕地退后两步,不可思议地望着他,"韩子高……好大的胆子,如今还有几人敢向我出手,你倒真是不怕死!"心里却看出他也学过些本事,果真是没有寻错人。
韩子高望着那剑颓然软在榻上,他依旧是身上不适,勉力之后俯在那榻上动不得,陈茜过去狠狠地拽起他发丝,那绯莲一色不得不仰起头望着他,陈茜凌厉的怒气几乎不可抗拒,光影从他暗色的软袍后透出,开口几近怒极。"想死?"
韩子高摇首,眉间一点朱砂依旧。
"那你为何以剑自毁!"
"朱砂已散再不能见家人,如今留着这脸面何用!"他也是负气冲口而出,"爹早知我有今日,如今应验是我自己所选,既怪不得旁人难道还不准我自行割去?"他竟是真的起了狠意欲剐面惩戒,陈茜也是一惊。
"你……"他细细地打量他眉间一点,忽地笑起来,"这朱砂当真是为守身?"
韩子高被他拉得发间生疼,皱了眉去不由大了声音,"放手!"
陈茜却又更使了气力直将他上身拖离榻上,"韩子高!你不要以为你生了副好皮相就能令我让你三分!"
榻上之人再不曾开口,那眼底依旧是一丝一毫都不见怯懦求饶,陈茜凝视半晌,却又突然转了笑颜。
他的笑远比怒气让人心底生寒。
可是其实笑起来,陈茜的轮廓柔和些许,同样是俊逸面目,何苦非要手间生杀?韩子高一瞬间的恍然,微微垂了眼。那人却先开口,"乡野间的方子哪里能信得?朱砂未散,你无须如此。"
绯莲颜色一愣,手间微微抚上自己眉心,"我……"
陈茜微微俯下身去想要抱他起来,韩子高动弹不得又不知他想如何,"我自己走。"
"规矩,你可懂得这府里的规矩?我若是不想让你走,便不准走,不让你死……你……"陈茜忽地想起些什么,止住了话去,他的手臂缠在他腰间不放,一瞬温暖的安慰,"不难受么……总要去弄干净。"
韩子高望那热气蒸腾而起,来不及诧异就被他拖起来,微微抬起头去,那人的侧脸在热气中柔和开去,"他不向你这般不听话,若是我抱他起来,他便会一直抖得止不住……"
豹一样忽然犀利的目光,好似嗅见些端倪一般,"竹……是个人名?"
陈茜手下一松,他整个人来不及反应便跌进温热的水中,绯莲色泽绽开在水面之上,陈茜毫不在乎这上好的缎子被他带进水里,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看他,水中之人发丝翻涌,热气之中那连花色慢慢染上了肩骨。
韩子高靠在那桶壁上直看着他,"怎么,你不想别人提起他?"
陈茜的声音已经带了极怒之前的征兆,"我不想你提起他!"
于是几乎是有些奇怪,"为什么?"心念一转,突地笑起来,"是个男人么……"
"韩子高,你当真不知自己什么身份!"陈茜扬手舀起一瓢水来劈头泼在他面上,湿透了的绯莲色连眼都不避。
落了水的豹也不减凛然,"果然。"若有所思沉闷了一刻,韩子高自己慢慢将湿了的衣裳褪下来,也不望陈茜,独自利落地掬起水来浣洗,发丝面上都被他泼得湿透,贴在颈上极不舒服,映着那幽暗的桶壁,水光中韩子高望见自己倒影。
眉间一点,真的没有异样,不过便是求个心安么。
他轻轻地自己抚过额上,终于还是背过了身。
陈茜望着他转了脸去却突然负气一般一步迈进水里去,韩子高大惊之下万没想过他无端端的湿了自己的衣裳,刚想要起身却又被他一把按了回去,"你!"这一来二去再忍不得冲口而出。
果然是要挠伤了人,陈茜在他身后缓缓坐下,"如何?你想说我如何?便让你放肆一回。"
"无事。"他依旧是背对于他不住地以水洗面。
"怎么了……"他抓住他的手牵扯过来,"我看看。"
韩子高不曾望见自己,突地从水中见了,有些难堪,左右躲闪逃不开,还是让陈茜转过身来,微红的眼,方才的争执再顾不得细看,这时候晕开的湿气让人心神安宁,陈茜分明见了他一闪而过的退让。
很亲密温暖地从身后拥着他,手掌遮着他的双目。
带了水汽。
那喜怒都只是瞬间的人轻轻开口,"子高……"韩子高竟也一瞬间地放松开,微微应了一声,陈茜又像是不断确认,"我给你的名,以后都要记得,好不好?"反倒是身后的人才是祈求的样子,水雾洇开,墨菊缠绕在水中起伏,韩子高的肤色愈发透出绯红,略有些挣动,还是开了口,"好。"他软下口气来哄着自己的模样,让人不忍心。
到底是谁在控制谁?
霸道的手指轻轻碰在身后,另一手不让自己望见一切,牢牢覆在眼目上,陈茜的声音柔软得不可思议,"很疼是不是?方才哭了……不想让我知道?"
身前的湿透的人不说话,终究是长出了一口气。
陈茜一点一点掬起水来撩在他身上,慢慢地一寸一寸替他洗净汗意,韩子高被他松了眼目,却突然开始不敢回身。
若是转身过去他仍旧是那般凌厉如刀般地目光……水中自己有些失神。
还是开始贪图起这一刻。
很没有出息的感觉,却在水光中望见会稽山上满山花影。
血腥铺天,他随意地抬手掷给自己一柄剑,不过极短暂的相遇,却深深记得他喜怒幽邃的眼。
韩子高余光望见那剑被陈茜方才挡在石地上,水气熏染,竟也是柔和光角。
疼,那剑十二岁的时候便伤了他。
为他洗净,同样是替韩子高换了身绯莲软袍拥在榻上,陈茜自己都有些怅然,第一次为别人换洗,何曾有过的事情。
两人都有些不愿开口,到底是被他身上清净的莲花气惹得动了心念,"他很像你……"
韩子高一笑不语,不是说了么,不想自己提起他。
"可是他没有你这样的目光……我将他绑在屋中也从来只剩得眼泪。"
韩子高叹息,果然是他的性子,那个人怕是受了很多折难吧,陈茜微微闭上眼去,记忆里的人泪光点点,从来都不敢反抗些什么,也没有这般清净地莲华。
"你想把我同他一般,捆起来么。"说完自己先笑起来,这样无趣的问题,若是陈茜真的想自己还能如何。
腰间的手一动,口气却带了犹疑,"不。"他这样口气,怕是那人已经不在了,韩子高想得明白,本是和自己完全无关,却又有些顾忌。
微微离他远一些,自己靠在那枕上起了困倦,"我不会走,我与县侯尚有交换。"
他看不见身后他的目光失落,仅仅不过是一瞬,是,他不是他,他不会手执竹笛憋闷在屋中终日郁郁,也不会哭着逼得人不得不把他捆起来困住。
韩子高很分明,他若是要换,便自己褪了衣裳,他若是哭了,也只是自己的事情。
起身探手越过他将那剑拾起来放在那绯莲一色的身旁,轻轻熄了烛火,"累了便睡吧。"
斜光隐西壁,暮雀上南枝。
倚着十二岁时候这人送给自己的剑,他终于慢慢地松了周身的防备,懒懒地放开身体舒服地闭上眼目。
绵长的呼吸声。
泣血悲东走,戈念北奔,凭七庙略,雪五陵冤。黑暗中谁的目光沉沉凝望,壁上陈血刀剑,饮马而过的日子,竹歌东南。
侯景,他和他不同。这一次,或许……死得便是你。
刺眼的日光。室内暖意渐长,遥遥地有人誓言必胜,家毁人亡,郁书战栗的泪水晕开血红残肢,忽地睁了眼。
原来不过清晨,刚刚起了日头渗进窗缝之中,韩子高蓦然起身,却见室内新换了的屏风却是一袭红莲色。
暗红之后有人坐于椅上把玩着一样事物,韩子高一时望不清楚,只是动动手指自己系好了衣裳,还是不惯这绫罗的滑顺质地,却也当真是要比自己原先的粗布衣裳舒服得多。
"醒得真早。"苍青色的袍子一动,以手中之物掀起垂幔转过屏风来,榻上修长少年只望他一眼,陈茜手里却是个笛子。
淡淡的颜色,该是竹质。
他这般棱角凌厉的人手持竹笛的样子很是奇怪,见了韩子高的目光,陈茜探手放入怀中不教他多望。
"昨日不是难耐?今日起得倒是这般早。"陈茜有些赞赏目光,果真不是那般软香浓玉的胭脂色,受不得些许激越便要卧榻不起期期艾艾,他自己坐于榻上以指拢发,却是极美的色泽。
惊心动魄般的美,很让人留恋。
不由又过去整了他的衣袍,"你想要些什么?我当好好赏你,说些心愿来吧。"陈茜坐在少年身侧,想他或许便要求些实质,却看见他一把执起那剑来,这才想起来竟是准他带了利器睡在自己榻上一夜。
陈茜苦笑,真是被惑了心意。
韩子高想也不想开了口,"让我去演戏骑射随军而行吧。"
这话真让陈茜一愣,他还思索着许他些什么好,却让他说得无言,"你…这算什么交换?"
韩子高反倒是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县侯不准?"
"准。"他定定望他,"不求其他?"
他垂首思量片刻,"让我去看看爹吧。"
"继续。"他难得今日心情不错,容他多说些来听听,却不想那人摇首,"再无其他。"
"韩子高,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你便再无其他想要之物么?"
"我只想好好学得征战之道。"淡淡骄傲从未曾褪去,昨夜受不得软在他怀里的时候也是带了执拗地清凛,陈茜便又是那般幽深眼色微微眯起来,上下望他,"身量骨骼倒也适宜,好。"
韩子高也不多言,离兮端进些粥食糕点来放在案上,不由抬眼撇着屏风之后。
极美的少年却不似惯常所见带回来的人,县侯竟真的许了这颜色的衣裳。
"离兮?"陈茜头也不抬低了声音,驱逐意思分明,什么时候轮到她立在那边多望。
"是,县侯,奴婢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