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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六十七章 流年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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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霜降,初冬雪落,时节的变换,令人叹岁月匆忙,想以往飘摇之时又不安起来。我大概是个不会过安生日子的,这样静默悠然的时光使人局促,又或者说我依然不自在。两个人躲起来,甜蜜着,像未入世的孩童,可长大是难免,终要面对。我深知,在昮淳是没有这个问题的,他一直在面对。
济之来请安,高高大大的少年站在朝阳里,头发上是浓重的雾水。
“皇婶中秋说起指婚的事,济之已有主意。”
哦?我含笑看他。
“于家三小姐,于行洛。”他眼睛里闪过些微羞赧之色,也是只瞬间,还是早年我见过的那个沉稳孩子,而这岁月让他更挺拔有担当。
“哥哥是于行沛,对吧?”
他点头。
“理由?”
“出身过关,品貌上佳,重点是济之倾心于她。”
这话无可挑剔,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说出来,还是有些怪。于行洛我是见过的,十四岁的丫头浓眉大眼,面若满月,声音脆似黄莺,生得灵巧,手里的花样子极多,说话有分寸,懂得讨长辈心欢。他挑出来的这姑娘似乎生来就是为了嫁进皇家,浑身上下没有半点不合适。
我对他道,“皇婶会尽早跟你皇叔商议,如无意外过年之后大婚。同你母亲说起过吗?”
他面有难色,“母亲的脾性是越来越难以捉摸,济之同她几乎无法正常言谈。”
我叹了口气,“她的哀伤,你要体谅。”
“济之铭记。”他躬身行礼,退了出去,留给我一个男儿背影。
一日忙碌,也不知忙些什么就到了晚膳时分,昮淳如约来咏春宫。他换了一身轻便的素色锦缎衣裳,线条流畅,交领处露出一点点白色深衣,他一直是清爽的,只是这时节,穿得好像少了点。发现自己开始婆妈,不由得笑了出来。
“朕这么好笑么?”他望着我不明所以。
我抬眼望,“我快成老妈子了,多穿点啦,小心着凉。”话音没落,有人打了喷嚏,看吧。起身去给他拿厚衣裳,又吩咐了红莲去弄火盆。“来,这个披上。”伸手递了一件厚的夹袍给他,也给自己找了一个披肩。
他突然道,“你这儿人太少,回头叫刘生给你安排两个。”
我摆手,“你就别想法儿往我这儿安插人手了,用不着这么多人。”
一个红莲主事,另外四个干活,小太监还有四个,真是够了,再多了我都记不住他们的名字,我要记的正经事太多,不能在下人的名字上费工夫。不过,皇帝是不是有歪念?“你要把红莲调走吗?先给我塞几个储备干部?”
他伸手敲我的头,“想什么歪心思呢?”
恐怕有歪心思的人不是本宫。我也不理会他,去外厅弄火锅。冬天寒气重,火锅是最好的食物,暖暖吃上一锅,再心满意足睡上一觉,人生不外如是。
在咏春宫,是他最放松的时刻,人斜歪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话,“过年灯会你就别忙了,叫内务官去弄,你好好陪朕下下棋。”跟您下棋,哪儿有好下场啊。
“还有夏天没演完的戏,让他们接着排完,朕要验收。”这位爷的戏瘾太大,大得超出我的想象,若不是当皇帝公务重,让他泡在戏院里是最好不过。
“荣筝生完孩子要回宫里来住一段,你得把人手配齐。”这种事儿,不用您提醒吧?
最后,重点来了,济之定了人没?没有的话,朕倒是有几个人选。
我抬手撩起耳边的碎发,“正要跟你说这个,选好了,于家三小姐,于行洛。”
他笑了笑,没说话。
后来忙着吃东西,也忘了问他笑什么。吃到一半,突然记起煮了酒的,叫红莲去取。他就在一旁揶揄,能让德妃忘了酒,可真是闻所未闻。古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讨人嫌的话说多了也是要遭殃的。红莲端了酒壶过来,不知怎么被旁边的空凳子腿给绊了一下,热酒便洒到了皇帝手上。那可是煮过头的烫酒,完全不掺假。他倒镇静,只皱了皱眉头。红莲却吓一跳,连忙跪下求饶,“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皇上开恩,皇上开恩……”
我连忙起身去拿烫伤膏,替他抹上,“你叫红莲起来吧,她也是不小心。”
“不小心,万一烫了你呢?”他斜着眼睛,不高兴的样子。
“这不是有英雄救美么?我福大命大。”我拍着他的肩,故意搞笑,但似乎不是那块料。
他严厉道,“找刘总管领罚,扣一月月例。”
“谢皇上恩典。”红莲起身退了出去,惶恐的样子。
我坐定了,从锅里捞最后的粉丝。
“不高兴了?”
从热气里望过去,他成了朦胧的一团。“没有不高兴,就是这样密不透风的日子,弄得我想逃走。”毫无预兆地将心底里的想法说出来,自己都吓着了。昮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冬天雪大,你想去哪儿,都等开春了再说。”他以为我只是想旅行,就让他这么以为吧,否则还有更好的解释给他么?连我自己也无法交代。
幽幽暗夜里,他的琴声显得特外清亮,如山间流水。
后来带着于行洛来觐见的人,是甄向晚。长嫂如母,于家老夫人一直体弱鲜少出门,这种事自然落到了大媳妇头上,已为人妇的她,遗失了少女的娴静美好,多了一份成熟温婉。脑中又冒出于行沛那腹黑气质脸来,这两人相处不知道是怎么个有趣。一身粉绿的于行洛跟着她,服服帖帖。行了礼,便开始说起正题。怕行洛无聊,就对她说,三小姐有兴趣钩花边么?本宫有很多本色线,你可以试试看。她也觉得自己得找点事情做,就爽快地说好吧,由红莲带着去了偏殿。嫁衣彩礼,流程细节,面面俱到,甄向晚比我仔细,这让我放心。终于说完,她把记下来的草稿折起来收好,动作轻巧。
“你好吗?”我似随口问,是灭不了自己的八卦心。
她愣了愣,旋即歪了头,有些俏皮道,“算好吧。”
我突然很想了解典型旧时女子的思想状态,而穆真是个例外,从她那里得来的信息不足以推论,一旦有了这种想法,问出来的问题就难免长舌了,“你用那么个法子选亲,是随遇而安地认命了么?”
她的美目中有些无奈,“少女怀春的傻事做过也就罢了,不会当真。”
我却不相信,“能让自己屈服,得要多大的定力?”
她看了我,一字一句道,“娘娘言重了,向晚并没有屈服于任何人任何事,向晚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
哦,是我唐突。无端地挑起这些,是要闹革命么?她再有思想也是旧时女子,若得了个如于行沛一般的优质丈夫,那就该感恩戴德,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时间久了当初的懵懂便成了笑话,还提它干什么,可我偏偏在她身上看到的是无可辩驳的隐忍与迁就,如此一生。
待她们离开后,细细地整理好几样特殊的礼品名单,交给内务那边去办。其他常规性质的东西,就懒得过问了。
我的生辰,昮淳送了一大幅刺绣壁挂,是满园春色。这东西,二十三人绣也得一年以上。想来想去,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来挂,干脆收了起来。
后来他问,不喜欢?
我说,很喜欢,舍不得挂出来沾了灰尘,这么美好的东西,毫无付出就占为己有,总有些良心不安。
他摸着我的头,不言语。
也许我内心深处想要做一个纯粹的人,而一直以来总在阶级、战争、权势、利益,仇恨这些负面东西里打转,以为自己就此失了优雅的心,也再难得美好。
那一年冬天很长,春天姗姗来迟,我就一直看着那壁挂里的绚烂春色,聊以□□。
元庆三年,穆真如愿生了闺女,荣筝则生了儿子,两个孩子前后只差半月,我做完姑姑做舅母,忙得不亦乐乎,小衣服小鞋子做了好多,大概有人说,德妃姜氏想孩子想疯了吧,本宫哪管得了这许多。小娃娃抱在手里软软嫩嫩肥嘟嘟,一股奶香味,怎么看都不腻,而产妇们异口同声,喜欢就抱走吧求你了,小家伙们闹啊,怎么都不满意,不满意就得哭,哭个天昏地暗,一家人束手无策。可孩子总归要长大,等到了猫狗都嫌的年纪成天跟你对着干的时候,这做大人的又该想念依依呀呀的香软小身躯。那两个做了父亲的人早已面目全非,辨认不出来了。
文泽过来,带了调理身子的中药,说是莫衣师傅去北疆之前交代的。修莫衣这个人在我脑海里的样子很单薄,但总觉得她藏了很多很多的故事,一些无人知晓的故事,只因她从不说起。我接过来掂了掂,是药三分毒,到时即便生得出来,怕也是个哪吒转世。
文泽干净的脸上带着无奈的笑,你就别贫了,都替你着急。
我举手一挡,别,干嘛替我着急啊,回家带奶娃娃去。
他摇摇头,转身走进夏日毒辣的阳光里,而我还记得西涧那个苍白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