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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六十章 痴含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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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卉姑姑,去把帘子都拉开罢。”我吩咐着长安宫里的掌事姑姑,目光落到了那个头发披散的红衣女子脚边,一地的碎片都是她过去的心思。见孝卉没动,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心道这些老人就是喜欢拿大的做派,太和蔼可亲了就不拿你当回事儿,迈步过去,要自己动手。大好春光,就这么白白流逝掉是对人生的不敬。
孝卉跟上前来道,“德妃娘娘,皇后她……哦,不,阮皇后不喜见光,说是头疼。太医也来诊过脉,并无大碍,都是心病闹的。奴婢劝她想开些,还有济之世子要顾着,可她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娘家本就没太多人了,来的人她也不见,唉……奴婢多嘴了。”
我伸出去的手,悬在那里,缩回来么显得我没有个性耳根子软,径直拉开呢显得我没有人性还霸道……都不是什么好脾气。
“去把背光的那边打开一点点吧,不然长安宫里要生霉了。”我妥协道。
孝卉迟疑着,“是,奴婢这就去。”
有光照进来,阮湘偏头看我,没做声,还是那么呆坐着,仿佛已千年。
又吩咐人着手将宫里宫外整理了一番,点缀了许许多多阮湘以前栽种的花草,有些已经丧命干枯,而有些还甚为鲜活浓烈。空旷的大殿内放置了好几盆初开的含笑,甘甜的香味如香蕉一般。想起她送姜美芽的那盆花,后来那花,凋零得飞快。
有些事物,注定是不长久的,比如花,又比如帝后之爱。
俯身去收拾那些碎绢布片,发现是临摹商昮淮的笔迹,一篇一篇治国之论:“夫治国家者,内安百姓,外抚四夷,勋加于王室,泽布于诸侯,国有泰山之安,君享无疆之福,功垂金石,名播千秋”、“国之有辅,如屋之有柱,柱不可细,辅不可弱,柱细则害,辅弱则倾”……
她见我动了这些绢布,突然就起身尖叫,从我手里夺了过去,那神情像是要夺回自己的魂魄。她不断地用双手绞着碎布条,直到手指因为血液流通不畅全部发紫。
我伸手去拍打她的手,嘴里骂骂咧咧,“阮湘,你松开!你这个胆小的女人,松手!有本事殉情啊,自杀啊,留着命干什么?!你儿子不管,你老娘也不管,活着也是枉费!”
“姜美芽,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像中了邪一般,果然松手,来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急忙去驳她,这女人气力大得要死,明明是想杀了我。
旁边的孝卉姑姑见状,忙叫了人架住阮湘,往后拖了三步。
“够了,够了,放了她,她又不是犯人。”我大口喘气,手抚上自己的脖子,之前的伤疤还在,新伤旧痕叠加到一起,我还真是好命。
那几个松了手,阮湘没有再扑过来,嘴里喃喃,你不是姜美芽,你不是……
对,我是姜美苏。
她凄惶地笑,“你要杀我吗?要杀我吗?你知道贺兰凤是怎么死的吗?她不是被火烧死的,是被太后用一根一根绣花针钉死的,一千多根针,很多是不是?商昮淳不知道吧,没人敢告诉他,没有人敢……”
我大骇,双唇紧闭,眼睛死死地盯住她,那一团红幻化成了火焰,越烧越高越烧越旺。努力克制住自己,沉声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扬起头,满不在乎,你问她们啊,你问啊……
孝卉在一边频频点头,吓极了。
“你们看好她,呆在长安宫里,别到处走。”
遵命。
我逃也似的夺门而出,身后留下女子呜咽的声音,又像是窃笑,断断续续。
这阮湘,其实并没有疯,她只是不想面对某些人某些事,找个壳把自己装起来罢了。她说的这话不是不可信,而是商昮淳有没有必要知道?他留着沈太后是出于政治原因,那家仇呢?他可能埋葬么?又或者说,沈太后对他已不具威胁,无论生死,他都已经不在意了。若活着更有现实意义的话,还是让她活着吧。
他登基之后,追封了贺兰凤为文谦皇后,与善靖云各为晋阳王和建初公主,厚葬。没有尸骨,只是华丽的衣冠冢。如此,他也未必就好过。
一直惶惶着,连穆真也觉出我不对劲,问要吃栗子羹吗?我差人去买。
我对她摇头,“不必了,这宫里什么都有。”
“那要出去走走吗?”
我抬头,绝望地问,“出宫去走走吗?”
穆真瞪着眼睛看我,“你要去哪里?”
我想,我也不知道,无处可去。
初夏的夜,宁静中有风的声音,黑暗里杂虫鸣瑟,穆真均匀的呼吸声从身边传来。我对她说今晚同我一起睡,她也没问旁的,说好。这女人有个好处,像是拿捏着分寸做朋友,时时大呼小叫,但该她安静的时候绝不吵闹,如同一个懂眼色的孩子,自己却没有半点要求。出宫算不算呢,应该算。
今晚昮淳肯定不会来,因为国库亏空的那些帐,该掉的人头,都要有个了结。之前听说打仗都是他在花钱还不明所以,现在才知原来这个帝国只剩个空壳子。他接手,的确是在给自己找麻烦。可男人不就这点野心这点抱负么?难道给他一亩三分地,种去?不太现实。
有时想问,你何苦?
他大概不会说什么社稷责任江山百姓,只会白眼给我,叫我少去惹他的治国平天下。好吧,你痛快,所以我痛快。
可,我并不痛快。我不喜欢做这些事,纠缠于贵妇之间,牵线做媒,政治联姻。我现在做的最多的,就是断送姑娘们的幸福。前些日子见了陈尚书夫人,之前惦记着言风行的那位,后来又惦记起了新上任的工部侍郎于行沛,那可是正三品。她可能想通了,选女婿不能要武将,将来女儿成寡妇的概率太高,而工部不同,管营造,管器物,管矿产,管织造……这些才货真价实,让人踏实。我一直没记住,她到底有几个女儿。
翻来覆去,干脆把穆真戳醒,“要不要喝酒?”
她用手撑起上半身,嘴里还在叽咕,“就知道你馋这个东西。”睡眼惺忪的样子,很性感。
拿着酒杯,咬在唇边,就这样浸着,不喝,也是香甜。
穆真是要喝的,“真看不惯你这畏畏缩缩的样子,要喝就喝,不喝就放下。打进宫起,你就不是你了。我还是喜欢在川江,你说,我俩逃走好不好?”
“我明日还有约,邀了诰命夫人赏花的,喝个烂醉,自己没脸。”这种工作是没完没了的,这才是开始呢。
她嗤之以鼻,“这男人的天下,偏偏还要拉了女人入伙,他们这么本事!”
我拍着她的头,笑,“小姐你白吃白喝,做点苦力难道不应该么?”
“你委曲求全,我才不。”
“谁之前劝我要对皇帝好的?”
“你也说了,是之前。那时候本小姐没明白深宫意味着着什么,也不知道脑袋上顶那么多的装饰脖子是会断掉的。”
“等你嫁人了,你就不住这儿了。”
“那更完蛋,让我整宴席?让我待宾客?让我整日扮纯情东家长西家短……”她仰头就是一杯。
我却知道她只是说说,事到临头,最多也就是掐姜长璟发泄罢了。
“明天赏花,吃的点心你预备了么?”
“都是红莲打理的,御膳房肯定是备上了。怎么?”
“我有好主意。”她见我疑惑的表情,又道,“卖个关子啦,有点情趣!”
呵,学得可真快,还情趣……
“你去见阮湘,后来怎么?”一身酒气的穆真,就在我身边,而我异常清醒。
不怎么,就是讲故事给我听,说啊她与商昮淮结婚时才十四岁呢,多么文雅安静的少年,她一直偷偷看着他,不敢正大光明,就算是妻子也不敢。
“傻瓜。”穆真咕哝着。
不知道是什么误会,让商昮淮以为她爱的是小叔。也许是那副字,她练了很久的一幅字,写,“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不过是随便练的,先前她本不知道是淳阳王的字。后来既然他误会,她也懒得申辩了,两个人斗气,怨恨也越来越深,无从了解也无法了结。
女人大概想,既然你从来都看不到我的心,那留心有何用?所以每每我看她,都是一副完全没有私生活的样子。
她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穆真听完却清醒了许多,转头来问。
我耸肩,我是个好听众。若她不爱昮淳,便没有理由恨我。
之前那些呢?
一个得不到爱的女人,看谁谁不顺眼呗。
原来我的理解是错误,她当初那般真心实意邀我入宫,除了为人妻的责任难道还有爱么?我却还在听她的故事,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没有抱着看好戏的心,也没有怜悯,只是荒唐。
世间满是荒唐事荒唐人,惟有夏花生香。
“明日还是好好地赏花罢,你不要给我整什么幺蛾子了。”我对穆真说。
穆真撇嘴,“一点也不好玩,本姑娘要出宫去。”
“这月的份额用完了,透支下月?”
“我自己找个人来管,真是该的!”她说完,蒙头大睡,一觉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