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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再起风云(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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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霏双眉一轩,正欲推拒,突觉右袖一紧,楚楚已悄声在她耳边道:“这姑娘长得不错,听口气颇为自矜,必然技艺惊人。不花一文能够赏乐,何乐而不为?”
欧阳霏失笑道:“这是你说的,待会儿下不来台,可别叫我包圆儿。”拱手道:“久仰红萼姑娘师从怀智大师,善弹琵琶,能以铁片索鸣,作雷鸣之音。能够在此聆听,实是三生有幸。”
那红衣女子面上顿缓,笑盈盈道:“裴公子缪赞了。红萼乃粗野俚妇,不过略知一二,之所以班门弄斧,实因各姐妹久仰怜娘子精通音律,可称梨园领袖,只可惜时不予人,不能登门聆听教诲。不可光是红萼如此,若能借方公子之手,告之诸位姐妹,必将不辞辛苦,夤夜赶至,向怜娘子赐教一二。”目有深意,向楚楚瞟了一眼。
红娘恼道:“这女子好生狂妄。”却被楚楚轻推了把,声音中极是兴奋,小声道:“好啊好啊,这么说,今夜能得见传说中的秦淮八艳?一个在病中,一个在这里,此外还有六人,哈哈,这趟没有白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红娘想得一想,到底想看美人的心思压过了担惊受怕之心,撅嘴道:“好罢。到时候六姑爷问起来,我可不在这里。”往案上拿了个最红的优昙钵子,扑通一声送入口中。
那绯衣男子向他们看了又看,只见其安座如故,略一沉吟,便吩咐道:“取我与红萼姑娘名帖,上蕊芳楼拜雪衣娘子,上琴心楼拜冒敏姑娘,上婉容楼拜顾喜姑娘,上玉京楼拜董微姑娘,上惊鸿楼拜柳影姑娘,上衡芜楼拜杨宛姑娘。”又向座上笑道:“今夜诸位福分不浅,能见得秦淮八艳齐聚在这解语舫中,丝竹相合,堪称人间至乐。方世珲有幸在此作东,亦深感与荣共焉。当与诸位共襄盛会,不醉不归!”
众人皆是大哗,叫好之声此起彼落。大约过了半柱香的工夫,便有一艘青幔小舟先行靠岸,走下来一女子,脸庞略为瘦削,下巴尖尖,双眉如蹙,若带三分忧色,纤腰欲折,款摆拂面春风,碧色儒裙上垂下白缎披帛,广袖慢拢,腰系玉笛,袅袅婷婷,上得船来。那红萼立在船头相迎,笑道:“我就猜着柳影姐姐近些,必然来得最快。”
那柳影含笑道:“就你这妮子多事,半夜里也不让人清静。”向众人曲身一礼,细长的眼睛在楚楚身上略为停留,款款端坐到席上。方世珲笑道:“如此良辰,怎可少了柳姑娘的惊鸿舞。”指了前方笑道:“诺大声势,必然是董微娘子驾到。”
但见前方已出现了又一艘豪华宽敞的花舫,舫上楼阁皆银光闪烁,简直欲迷人眼。侍儿搀扶下一蝉鬓女子,钿璎累累,明珠垂荡,身材不过中等,面容圆润,丰神秀媚,身上所着的,竟是一件七彩斑斓的羽衣。一路走来,众人争相逢迎,她谈笑风生,堪称八面玲珑,寒暄既毕,并未多往楚楚的方向看一眼,径直走到首座坐定。楚楚轻笑道:“玉京楼必然财大气粗,居然能作霓裳羽衣舞,这秦淮河果然是藏龙卧虎。”
忽听得方世珲高声道:“福伯小心些,莫闪着冒敏姑娘。”只见菱舟尖翘,扶上来一肌肤如雪的女子,紫衫上绣着朵朵木兰,容貌娟好,气质高华,望之顿生亲近之意。后面跟着两个青衣小婢,负琴相随。楚楚点头道:“这冒姑娘必然性嗜雅洁,果然不负这琴心楼之名。”却听后面有一极开朗的声音笑道:“方公子偏心得紧,眼里只有冒敏妹妹,就瞧不见别人了。”
方世珲起身笑迎,拱手道:“方某纵然对天下不敬,也不敢怠慢顾喜姑娘。”那人噗嗤笑道:“红萼,可要管住你家方郎这张嘴,好似抹了十罐子蜜上去,不知曾拐骗了多少懵懂少女?”声随人至,走上来一庄妍雅靓的女子,杏色衣裳上晶光闪烁,绽放着朵朵秋菊,风度超俗,只是面色微黄,略略消减了她几分颜色,但眉如远山,眼似点漆,笑吟吟走上船来,向楚楚一座欠身一礼,也不等她回礼,便坐到席上坐定。那红萼吃吃笑着,极妩媚地横了方世珲一眼,低下头去。
突听福伯高叫道:“小心,小心!撞上了,要撞上了!”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五色彩衣女子背负双剑,俏生生立于菱舟之上,面容灵秀,身姿颀长。那菱舟势如急电,直冲船头。眼看即将直撞到花舫之上,众人皆失声惊呼。只见她手持竹篙,重重一撑,那菱舟便定在江心,再不能前进半步。她将竹篙一抛,纵身跳上花舫,菱舟在河中转了几圈,顺水漂去。红萼拍手笑道:“杨宛姐姐的武功越发好了,这剑器舞定然更上层楼。”向下一看,圆瞪了双眼道:“你这惫懒的雪衣娘,回回都是最末,赶明儿可要挂个鞭炮在你背后,将你炸来才是。”
来人掩袖笑道:“红萼妹妹好大的脾气,竟然还没把方公子吓跑吗?”只听得声声婉转,犹如黄莺呖呖,听来不由人为之一酥。及至其上得船来,只见得其椭圆形面上,妆容若有似无,精致绝伦,勾画得明眸皓齿,身材修长,婷婷玉立,娇媚异常,身上笼着数层素色纱罗,使她仿佛置身云里雾里,下面是鲜红的牡丹织金缎衣,开得极低,粉腻的双峰隐约可见,一条细巧的红带从锁骨蜿蜒而上,围系在脖颈后,更增添了几分性感风情,一步三摇,袅袅走过楚楚一席。不少男子击案大笑,低头去嗅她走过的毡毯。
那唤红萼的女子满面春风,立起身来道:“姐妹们如此赏我薄面,红萼感激不尽,就先以飞天之舞,向各位聊表答谢之意。其中不当之处,还请怜娘子不吝赐教。”此言一落,那些女子都投眼过来,眼中嘲讽之意甚浓,可见那应怜平素恃才傲物,早就引起了众怒。
楚楚暗想这个病秧子也太不会做人,众女分明都是有备而来,要是此番她真身在此,不是呕血逞强,便是一败涂地,横竖都要将花魁之名拱手让人。自己反正来了秦淮,又被错认为她,少不得好人做到底,纵然使尽解数,也得成全她一世盛名,故此,非但毫无惧色,反倒笑意盈盈。方世珲极之赞赏,拍手道:“取我送给红萼姑娘的逻沙琵琶来。”
少顷,便有仆人呈上一逻沙木身琵琶,只见其上刻着金缕红纹双凤,观之温润如玉,望去光辉莹目。红萼接到手中,微一拨弄,清声羯云,众人啧啧称羡,红萼泪盈于睫,曲身谢过,转身入内,再出来已换了装束。只见上身挂满项饰臂钏,行动间叮咚作响,披帛垂在肩头,上身只系了鲜艳的束胸,丰满的胸部呼之欲出,金珠点点,摇坠在雪白的肌肤之上,棉软的腰身和小巧的肚脐都袒露在外,极之诱惑。她面色却极凝重,将琵琶缓缓持在手中,神态近似虔诚,仿佛正在进行一场庄严的宗教仪式。
乐伎皆皂丝布巾,锦领紫裤,持了琵琶、阮咸、横笛、排箫、笙、竽、箜篌、拍板、方响、小钹、腰鼓、鸡娄鼓等,席地而坐。第一个音符拨响之后,红萼合着节拍,翩翩起舞,长长的裙裾摇曳生姿,动作舒展自如,模拟跳跃、悬游、飘浮、翻飞、上升之态,忽而俯冲直下,忽而斜掠疾扫,忽而翩然回翔,忽而凌空回首,项饰臂钏则在飞动中叮当作响,别饶清韵。蓦地,她举足顿地,出胯旋身,在背上反弹琵琶。满座惊羡不已,叫好声不绝于耳。她微微喘息,收步停手,望向楚楚,突然匆匆举步,直冲到楚楚席前,双膝着地,兜头便是一礼。
众人哗然声中,她将双手托高,但见手心上端端正正,放了颗红圆的樱桃。她双手捧着它,恭恭敬敬道:“红萼幼年家贫,随母亲织补浆洗度日,一时不察,损坏了主人的一件织金缎衣,被责打双手,拗伤了右手食指,虽然康复,始终不能如初般得心应手,适才提速之时,不免微有滞涩,怜娘子明察秋毫,立即以樱桃投掷我食指之上。红萼钦佩之至,从此以后,愿以怜娘子为师,静习静进补救之法。”言罢,又在地上接连扣了三个响头。
楚楚起身搀扶,暗暗庆幸打听得应怜乃苏州人士,用了吴侬软语,压低声音笑道:“红萼姑娘太过谦了,但论这琵琶之艺,红萼姑娘可谓登峰造极,更难得舞姿婆娑,宛如飘飘九霄外,下视望仙宫。应怜不过能略辨曲音,哪敢与妹妹比肩?不过,正所谓世上虽无十全十美,既然身在巅峰,总难免精益求精。应怜虽然不才,倒听说过移位替代之法,所谓动脑先于眼,动眼在手前,虽是一家之言,或许倒对妹妹别有裨益。”
红萼喃喃将“动脑先于眼,动眼在手前”两句反复咀嚼,良久,恍然大悟,再次深深拜倒,道:“红萼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多日在姐姐门前喧哗生事,惭愧之至。在此向姐姐陪罪了,望姐姐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红萼年幼无知。”
楚楚失笑道:“你曾经吵着我吗,怎么我全然无知?”大力将她扶起,又望向众女道:“我性子自来孤僻,不善与人应答,平素失礼之处,还要姐妹们原宥才是。万不可这般客气,倒显得我粗鄙了。”
众女面上都有讪然之色,方世珲拊掌笑道:“不应令曲误,持此试周郎。若非红萼,我等怎能领教怜娘子之高才。得识曲如应怜,乃红萼之幸事。正所谓知音妙赏,各位都是红粉翘楚,值此良机,正好彼此切磋,互增技艺,岂不妙哉?”眼中别有深意,望了楚楚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