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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是非 ...

  •   “此战将始?”
      两军遥遥相望,只能隐约瞧见对面的图腾与旌旗在空中猎猎飘扬。
      然而谁都很沉得住气,各自安营扎寨,仿佛仅仅是为身后国土筑起一道别样的、沉默又坚固的墙。
      “非是在此。”
      庚辰足尖一点跃至半空,红衣女子霎时化为金龙飞赴苍穹。浩荡两军与千里黄土眨眼便已隐没在身后。
      二郎望着云层移动的速度默然,他与金龙还有着相当的差距。

      再度清晰望见下界时,却见苍翠群山间猩红点点,不断有举着铜刀铁斧的人大喊着冲杀,借着山势从林间奔下——山下是大片的村落,其中村民对此番侵袭始料未及,几无反抗之力,试图抵挡,也不过是垂死挣扎。
      人们带着惊惶甚至茫然倒下,喷涌而出的鲜血刺痛了二郎的眼睛,也刺痛他的心。
      “这是神农氏距太行山最近的部落之一。”
      庚辰出声,打破了混沌空间中弥漫着的沉寂。

      她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但二郎却明白。这位冷酷无情的大前辈是要他看看清楚,自己欣赏之人并非想象中那般完美——
      那人有野心,他与黄帝陈兵边境并非全为守护身后净土;
      那人也残忍,在征伐中为占先机可以毫不留情。
      神农姜榆罔的部落啊……那其中也许有相当一部分的住民是九黎国民的故交、旧友,乃至于亲人。可领军之人一声令下,手下将士拼命冲杀。
      他,或者他们心中,就没有一丝顾虑吗?

      二郎垂下眼眸不愿再看,心中却已是风雨飘摇。

      他知道,再过去一些,就是太行山脉的东南缘。那里有他曾经以为的桃源,他也一度愿意为之征战。
      此刻地上的桃源好似还固若金汤,他心中的桃源却正在寸寸碎裂。

      四肢已断却仍有意识的残躯只能躺在地上发出无助的哀嚎;
      双手尚算齐全的人则还努力拖着自己的半截下肢移动,泪与血混合着往地上淌;
      妇孺的哭声与惊叫当中,杀红眼的士兵又一次高举起铁斧,挥下来时砍断的不止是壮年男子的头颅,还有少年曾经天真又温柔的梦。

      他一时间竟生出了些恨意,却又不知道该恨些什么、该恨谁。
      他实在看不懂人族,温柔是他们,残忍也是他们。他们当中,有的人给他编织了一场美好,又有的人将其撕碎并肆意讥笑。

      原来,能给人以真正重创的,从不是来自外部。

      少年近乎倔强地挺直了脊背,不愿意表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

      “……可是你呢,你这样又算什么……”长久静默后的声音干涩至极,甚乎有种因抑制哽咽而产生的沙哑,“将我困在这里不让出去,自己却又只是在一旁看着……要论残忍,你与蚩尤,有何二致?”

      庚辰被少年突如其来的锋锐所击中,一直平稳的声线里难免有了波动。
      “……我在等。”
      她的声音里有明显的隐忍,二郎于是不无嘲讽地嗤笑一声。

      庚辰在等一个契机。
      炎帝察觉到大难将临的时候并不算迟,他亦试图组织军士进行反击。
      只是神农氏的兵力本就因阪泉之战而被削弱,加之部族并不善武,如此一来竟是节节败退,终至居地全失。
      姜榆罔于是迅速遣人前往轩辕处求援,并一路向北,以期集结。

      这场为后世所称道的浩大战事,此刻终于敲响了进军之鼓。

      后人记载,阪泉之战中,黄帝曾教化熊、罴、狼、豹、貙(chu)、虎为前驱,雕、鶡(jie)、鹰、鸢为旗帜,与炎帝三战而胜。

      此番得炎帝受难之信,轩辕于是起兵,却未有猛兽偕行。
      他意图乘九黎东西二军尚未会合之时给予敌方重创,奈何蚩尤并不恋战。

      只见蚩尤且战且退,诱敌深入,令其一路追击进入北方平原罕有的郁郁山林。
      山间复杂的地形与莫测的气候是九黎战士最佳的助力,却令轩辕的军士们头疼不已。

      三年,九战九不胜,眼见士气逐渐衰落下去。

      年轻的首领凝望图腾,曳尾黄龙栩栩如生。
      “神龙曾言可听我一令,不知如今是否仍然作数?”
      红衣女子的身形渐渐显于阵前,双瞳已是赤金之色。她颔首,并不多言。

      “请助我此战得胜。”

      混沌空间里的二郎闻言瞪圆了眼睛——“所以……就为了这个,你袖手旁观人间四年?”

      平凡岁月里的四年时光于他们而言实在微不足道,但此前四年,日复一日的杀伐如千万枚针戳刺他的心,未能麻木,只有越来越清晰的痛楚。

      他实在不敢想象眼前这个人的心是用什么做的,明明初见时,他还在对方眼中窥见过火光。而那些火光曾一度为他点亮前方。

      少年看不到,红衣女子闻言迅速地闭了闭眼。她睫羽颤抖,但脆弱的姿态只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再正视前方时,便又是真正的战神。

      “我的过失,我将一力担负。”

      “要我如何相助?”女子声音冷漠,难以分辨其中情绪。
      轩辕沉默片刻,拱手致礼:“请断蚩尤水源。“
      此时两军皆缘黄河而设据点,黄帝大军更在上游。若得此先机,接下去的战役能否取胜便只剩下时间问题。

      二郎闻言却有些意外。
      他原本以为,这位一开口就是求胜的青年领袖会授命庚辰速战速决。
      那么如果应龙不违抗,一场针对九黎大军的血腥屠戮便无可避免。
      然而现在……无论这位声名在外的领袖是真如传言中一般仁德,还是另有私心……他好像都没有继续保持敌意的理由了。

      庚辰喜怒不辨,只是腾跃而起化出原形,神异伟力再没有半分保留。

      金色巨龙直上云霄,四周顿时有雷霆作响,天幕中竟如升起一轮更耀眼的太阳。
      她舒展双翼在营地上方盘旋一周,风云便如有实质般紧随其后。
      全体驻军士气大振。
      他们满含敬畏、却又热切地凝望着空中的巨龙,即使金芒刺眼,泪盈于眶,也无人愿意移开目光。

      应龙未在上游多做停留,而是迅速来到两军之间的水域。
      只见她俯冲逼近河面。悬停时,原本奔腾的黄河水竟诡异地平静了一瞬。
      当她再度携万钧之力盘旋而起,便有水流如柱、百丈粗细,直随之涌向天际。

      地面黄河如被一刀斩断,本应汇入下游的水此时为应龙所控,于天幕中奔往北海。雷霆阵阵,充斥九垓。

      正当上游的军士们为这壮观一幕心潮澎湃时,营地之内却突然风雨大作——原来蚩尤也早已请下风伯雨师,只是不料应龙先行一步。
      庚辰回望,只见原本涌向天际的水柱被生生分去一大部,咆哮着向轩辕的驻地倾覆。人们惊叫着四散逃窜,却找不到一个容身之处。

      她不可能也如敌军般将河水直接倾覆——地面上毕竟太多无辜。
      因此她不再回头,沉默却难免心焦地全速飞赴北海。

      二郎在空间里却是看得清楚。
      他看到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老人——原来是巫族——为沟通神明耗尽生机,终于走向了自己的大限。可是,外界的绝大多数人也许对此一无所知。

      他们仓皇地四处奔逃,寻找水源,躲避风雨,说到底都是为了保住自己。

      “……值得吗?”这样去献身,为了一群不同族类的人。
      他们不会感激你,也不会记得你。

      “人巫也好,妖也罢。我们穷其一生都在追求活着的意义。”庚辰的声音听起来飘渺极了,“愿为之生,也愿为之死。它给你满腔勇气,它让你……所向披靡。”

      庚辰在空中疾行,同时请下天女妭前去助阵。女魃一出,风雨之所立时放晴。

      应龙再回驻地之时,所见已是一片狼藉。轩辕大军既受重创,亟需休整。
      “前令未成,我今自请一战。”
      红衣女子手持金斧黄钺去往阵前。

      蚩尤不敢轻慢,召出四兽严阵以待。但那到底是未开灵智、只凭本能扑捕猎物的猛兽,如何能摸到庚辰的一片衣角?只见几个来回,虎豹熊罴便陆续被斩杀于斧下。带起的狂风漫卷沙尘,在大地上无情奔袭。饶是九黎驻地藏于山野,仍难免被蓄势而来的风沙所重击。

      观者只觉应龙极为悠然自在,解决四兽像是信手拈来;然而身处混沌之中的二郎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庚辰的异常——空间中灵力急剧波动。
      这异常在她由北海归来之时便已初露端倪。

      毕竟被人保护多时,二郎犹豫许久,终于还是出声问询:“你……是否身有旧伤?”他并不了解空间如何运作,只能凭自己为数不多的经历猜测。
      “并无。”庚辰的语气却意外地轻松起来。
      她确认蚩尤优势不再,便隐去身形,飞赴九黎的大后方——那里仍然宁谧又安稳。

      战役到此,轩辕得胜指日可待,她不必、也不应当再介入。

      将混沌空间随手一置,应龙径自淌入济水。
      二郎这才看清,庚辰的双眼漆黑如永夜。
      她仰躺于水面,身周的水波便自动游离,随其逐渐下沉而营造出一个圆满的球状空间。

      “好好研究一下怎么出来吧,小家伙。如果来得及,我们还能见上一面。”
      那是庚辰闭眼前留给二郎的最后一段话。
      这位大前辈阖眼时太过冷寂,以至于少年突然有种错觉……仿佛她随时会消散在天地间。

      他早已有辟谷之能,整日待在这方空间里倒也不算难事。只是愈加修炼,他便愈发惶恐——混动空间里灵力之充沛竟隐隐胜过当年济水。

      他猜到了庚辰的用意,却不知道对方为何选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当得起这片苦心。

      日复一日,他只做炼化灵气这么一件事。
      在这不算漫长的时日里,二郎逐渐意识到,应龙没有选择将他一并带入水中,看似草率,却也许是出于更为深刻的关照。
      他能看到每一日有每一日的晴雨,同一个小生命在不同的时刻有别样运动轨迹,更遑论这一片广阔区域里有那么多过客、那么多常驻民。旧的生命离去,便有新生命将临。如是往复,生生不息。
      他在本该枯燥的行为中体验到的是无尽的新意。

      终有一日,少年将空间中最后一丝灵气炼化殆尽。
      他抬手,缓缓释放出属于自己的灵力,只见曾经摸不着边际的壁垒化作金芒散去,在他眉间勾勒出简单却古朴的纹理。

      “原来这是守护,而非束缚。”

      背生双翼的黑龙腾跃而起,因为一个探头观望济水中倒影的动作,使得原本漠然无比的赤金双瞳都被填满了名为“好奇”的情绪。
      二郎:确认了,威风得不行。

      他化作少年于人间游历一番,方知距大战已过了足有百年。
      百年之前,轩辕乘胜追击,在涿鹿与蚩尤大战,终于在大将风后、力牧的辅佐下擒杀蚩尤,获得最终的胜利。有中原部族仍然不服的,传言轩辕画蚩尤之像威慑四方,终得各诸侯归顺。
      他于泰山之巅封禅、告祭天地时,空中突显“大蚓大蝼”,色尚黄。于是轩辕以土德称王。土色为黄,故他又被称作黄帝。

      黄帝治国有方:以云为官,任命能臣,封祭山川鬼神,以神蓍推算和制定了历法……最重要的是,神农氏时期仅能种植黍、稷,而黄帝得“艺五种”—— “黍、稷、菽、麦、稻”。
      这百年,中原各族安居乐业,黄帝功不可没。

      他于晚年铸鼎。当第一鼎铸造完成时,有神龙从天而降。

      据观者描述:“那龙有着威武的眼睛和长长的、闪着银光的龙须,整个龙身透着金光,降临时好像带来万匹的金锻,笼罩了整个天空。”
      神龙领黄帝朝见天帝,人间传言黄帝从此飞升成仙,尊号“太一君”。

      二郎心知神龙当指庚辰。百年过后,他到底没能再见故人一面。
      也许她此刻身居高皇天,又也许她亦隐匿在人间。

      但他隐约捕捉到了一些关于过往的蛛丝马迹,比如为何庚辰会与姬氏部族有交集,又为何始终近乎于执着地辅佐轩辕。

      不知道她,是否已经找到了意义?又或者,开始追寻新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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