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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远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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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星宿吗?
是夜,二郎未能入眠。他翻身下了床榻,将小脑袋探出窗外,静静凝视头顶这片广袤的夜空许久。漫天星斗,他们闪烁的时候倏忽离人很近,但实际上又如此遥远而冷清。
他猜想,那上边没法有魂灵。
尽管始终是小孩的样貌,也一直受到众人的宠爱与呵护,但二郎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稚童,这十几年也绝非白活。
他不是没有好奇过死亡,也不是没有畏惧过死亡。猪羊被宰杀,那是为了填饱人们的肚子;村东头德高望重的老爷爷缠绵病榻许久,终于在三年前的寒冬逝世,亲近之人伤怀半日,复又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周围人对死亡都抱有的这种达观的态度,很大程度上抚平了他的恐惧之情。但轮到亲身经历的时候,他却只觉心头沉重不已。这种沉重太复杂了,包含着惶惑、自责与不甘心。
是不是,其实会有什么征兆,但我却没能注意?小小少年还不知道,这世间,多的是天不遂人意。他此刻沉浸在后悔里——
我该做点什么,我也能做更多,而不是像白日那样手足无措。
他知道的,他和周围这些人都不一样。只是人族的日子过得太久,他都快忘了这一点不同。
月华最后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照得他漆黑瞳仁愈发深沉。
他面无表情地转头,望向一旁相隔有丈的木板床。这个时代,室内陈设还极为简陋,神农氏出世之后,人们才不再席地而卧。
随着他缓缓抬手,便有无数灵气朝此处急速汇拢,而当他握拳往回一收,床榻便在瞬间被生生拖到了他的腿边。
简单搭建的竹木床经不起这番折腾,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蓦得将二郎从消沉的情绪中惊醒。他苦笑了一下,自己在做什么?泄愤吗。
意识到这里是姐姐的夫家,他不敢再有所动作,以免惊扰到其他人。沉默几秒后,他转身打开了门。
我不属于这里。
这个念头一显现出来,他便强制自己不再想下去。仿佛不去深究,就可以让岁月消解掉内心的一切不确定。
他颇为狼狈地逃出了陌生的院落,只知道凭直觉往静溪奔去。
别去想,别去困扰自己。
他不知道的是,在发出巨大响动之后,本来便因心有忧虑而睡眠不深的若玉立时便被惊醒了。床中央四仰八叉躺着的小儿子发出了嘟囔声,但仍在熟睡。而丈夫则完全没有被惊动。
她听声音是从二郎的房间传来,实在放不下心,便披衣来看小弟是否睡得安稳。
待她走近了却悚然一惊——房门大开。她有些慌张地来到床榻前,发现这被子看起来是自己掀开的;再一探,已经没有任何温度。
白日里她为料理母亲后事已经耗了不少心力,此刻刚刚放松的心弦却又因为弟弟的不辞而别再度绷紧。
夜这么凉,她无论如何不可以放任小孩一个人在外面乱跑。
若玉将被褥一叠,如同行囊般挎上肩,又到后院挑了些干草绑在柴禾上充作火把。
摩擦火石的时候,她的双手不住颤抖,既是气的,也是急的。
她该怎么找?
集市、村头,所有二郎平时会去的地方她都寻了个遍。她压着嗓子不断喊着小弟,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刚出门时若玉还有些恼,以为是平时一直很懂事的小孩钻起了牛角尖,等自己找到人哄一哄就该好了。
此刻她立在溪口,却真真正正地感到心慌。
二郎该不会遇上什么危险了吧?村落里平日经过的他乡游客也不少,万一他是被人带走了呢?更万一……他碰上歹人了呢?
她正打算回转身去叫起丈夫,也拜托村里人帮忙一起找,余光却突然瞥见苇荡边有叠的整整齐齐的小衣裳,正是白日小弟穿的那一身。
终于有了踪迹!她顿时稳住心神。
照叠衣服这认真劲儿,小兔崽子应该不是要轻生,但是——大晚上出来游水?!她深吸一口气,冷静,冷静,找人要紧。
她不敢再耽误下去,壮了壮胆就开始沿溪寻人。
越是深入密林雾气便越浓重,手中火把的这一点光晕几乎要湮没在黑暗里。若玉对周围虎视眈眈的狩猎者们一无所知,但丛林间隐约闪烁的兽眼还是令她心惊不已。
可她不能退却,如果此时折返回去而酿出另一桩悲剧,她也许终其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妖兽们隐没在深林中,不时发出难耐的低吼。火把对他们的影响可以说是微乎其微,真正令他们忌惮的是——此人身上有济水间那条龙的气息。他们在忍耐,也在犹疑。
当最后一点光芒颤颤巍巍地在黑暗中跃动、眼看就要熄灭时,终于有个资历最老的狼妖按捺不住了:“一个人类而已,到底不是龙,杀了就杀了吧。我闻着这味儿实在是饿得慌。”
它心中其实颇有成算。且不说那龙未必能时时护着这人,就算它来了,自己六百年的道行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但在它俯身准备扑食猎物之时,却突感若芒刺在背。
怎么会……这种被龙盯上的感觉……
原来自从若玉进入这片地界,小龙就通过无数的水中生灵知道了有人类来此的消息。
出于对妖兽凶性和人族脆弱的了解,他迅速中止修炼。顷刻便隐去龙气,飞赴静溪。
“但愿别出什么事。“
他赶到的时候确实还无事发生,只不过那也是托了龙气的福。
令他意外的是,来人竟然是阿姐。
她的眉头紧蹙,目光中满是忧色;喊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但显然没有想过放弃。
看到姐姐如此在意自己,他心头既感动又难过。一直盘桓在心底的消沉情绪好像被拿到阳光下晒了晒,变得蓬松而和软。
他并不孤独啊,有人珍视他、有人关怀他。之前伤感了一阵子的小龙重新愉悦了起来。
只是现在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想要立刻现身,却又担心龙形过于狰狞;化作人形,又会在这密林里失去战斗的优势。
当感受到有妖兽流露出强烈的杀意,他顿时心头一凛,不再隐匿自己的气息。
暗金色的硕大龙目挟带不满,睇向蓄势待发的狼妖。
他有自知之明,对战胜对手实无把握,便只得抓住对方停滞的这一瞬迅速现身,用前爪抓起若玉的后衣领,以这短暂龙生里最快的速度向溪口飞去。
被提到空中的若玉不住挣扎尖叫。二郎无奈,只能极为小心地口出人言:“……阿姐……是我……“
若玉凝固了。
她疑心自己是找了太久弟弟,实在想得到结果,于是出现了幻听。
在全然迷茫中,她本能地又开口确认了一下:“……二郎?”
夜风胡乱往她脸上刮,她痛苦地闭起眼。
战战兢兢的小龙:“……啊。”
沉默,长久的沉默。
若玉在沉默中思考,小龙在沉默中……越来越心虚。
他轻轻地把若玉放在了溪口,又提溜了一下,因为姐姐好像站不太稳的样子。
人族女子衣袍上满是尘土,那是在密林里走出来的;披头散发,那是被冷风吹出来的;面无表情——僵了。
而一条威风凛凛的黑龙则默默地缩小了自己的身躯,活似犯了错的小孩在等待责备。但看起来又怪委屈的。
良久,若玉长出一口气,认命似的就地坐了下来。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此时天光熹微。
她对眼前这条小龙笑了笑:“臭小子,给姐姐讲讲你的过去吧?”
他的过去?回溯以往才发现,原来撇开人间这十年,他最初的三百岁竟然单调至此,寥寥几句就能讲完。
若玉凝视眼前这条龙。它分明已经将身躯缩小,然而单单是立在那里,便拥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流转着暗金色光辉的犄角和看起来不带分毫情感的同色双目。蛇颈、鹰爪、虎掌。每一根龙须都自在飞扬,每一片鳞甲都乌黑发亮。
这就是天地间最强悍的造物啊。
这样的造物,不该被囿于一方。
“二郎,你既可以自如飞行,便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吧。听说神农氏有圣人,是了不得的人物。”
但小龙一听此言便耷拉下耳朵,“阿姐……你说过不会不要我的。”
“姐姐当然不会食言,”若玉哭笑不得,“只是二郎,长久待在此处于你无益……”她声音低了下去。
原来小弟样貌始终童稚是因为妖兽化形的缘故,她始终尽力避免闲言碎语在二郎面前出现,但那些恶意的流言也许不知何时就进了他的耳朵。
且她近日时常忧心,若是儿子长大了,是否还能好好对待看起来是个稚童的二郎?二郎也是个孩子气的性格,他是否又会感到抑郁不乐呢。
如果他有神通,也许可以日换一颜,但百年如是虚度,该多么令人叹惋!
既然有更强的实力,他就合该有更广阔的眼界、更丰富的见识。
他该走不同的路。
“看尽天下,这是阿姐的愿望啊,二郎愿意替阿姐去实现吗?”她温柔地笑笑,“要是累了,便随时回家,但姐姐不会高看太软弱的男孩子哦。”
知道若玉绝无恶意,但黑龙还是感到委屈:“天下之大,竟连我的容身之处都没有!”
“这话却错了。”他看着姐姐突然严肃的脸,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倒映着无尽的期许。
“天下之大,无处不可为家。如果一时找不到,那,二郎这么厉害,也一定可以创造它。”
很多年后他回想起这一番话、这一双眼睛,心底依然会涌起无限感激。
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这么大,你要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