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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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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自己醒来已经不知过了几个月了,天气变暖了吗,还是更冷了?雪楼仍然习惯每天傍晚站在山坡上,看着夕阳的余辉将整个村子染成淡淡的红,有些残忍,又有些暖意。谁也无法阻挡时间的脚步,那里塌了,这里陷了,这个人死了,那个人丢了,日子仍是过着,人们仍是在其他不知名的角落活着。
一天一天,雪楼只觉得自己连日子都不会数了。姑姑的信早已成了碎屑不知飞去了哪儿,但一字一句,都仿佛烙在了她的心上,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忘吧。
仍然记得第一次踏出房门的时候,久违的阳光刺痛了她的眼。走在小道上,人们望着他的眼神,几分惧怕,几分新奇,乡间的小道窄,但又怎能阻挡人们看热闹?帮孩子量书皮的教书先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农夫踩扁了刚插得的秧苗,儿媳妇对着婆婆说着什么,小孩子还要跟着小跑上一段路,然后再被大人们夹杂着紧张的声音叫回去。
他们也许在想,这个孩子为什么包成这样?她是要去哪儿?怎么从没见过她?……
她想告诉他们她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她只想出去走一走,仅此而已。她知道善京在不远处跟着,他在担心他么,以为她会做傻事吗?他不知道,死亡是多可怕的一件事,她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这一次,她想好好活下去。
山顶,风吹动了她脸上的白布,吹动了她严严实实的衣服,心里突然这样的静,静得可以听到草木的呼吸。
绿草被阳光照耀着,闪烁着淡淡的橙色。山下的村落炊烟袅袅,托着大片不规则的田地。山坡上,有人在放羊,迎着阳光,背着阳光,投下转动的光影。善京在后面站着,以为雪楼不知道,而太阳早已把他的影子托得老长,一直延伸到雪楼的脚边……
渐渐的,人们开始习惯这个女孩儿,习惯她从头到脚不见一根发丝的着装,她的帽子,她的脸上的白布,她长长的袖子,她的沉默,还有,她伫立山坡的身影,一切的一切,都变得那样自然。当主妇洗完衣服,当农夫干完活,当小孩子玩累了想到要回家,他们也许会习惯性地抬起头来向山坡张望:啊,那个女孩儿还没回去啊……
天地间仍是暖暖的橙色,晚风将脸颊前的白布一下一下吹着,拂动着她的肩头。
“楼儿,记住,这是你流下的最后一滴眼泪,以后不管是什么样的痛苦,什么样的打击,都不要再流泪了……”
姑姑,我再也不会哭了,连带着你的生命,好好活着……
……
有时想起那天大火漫天的场景,宝叔宝婶仍是心有余悸,这时他们就会转过头去望着那边埋头做针线的雪楼,暗自庆幸上天的开眼。能从那样的大火中捡回一条命实属不易,而谁又能想到救回她的竟是善京,虽然在手臂上留下了一条伤疤,但只要能就会楼儿的命,就是全身上下留满了伤疤也是值得。
郁清啊,你怎么忍心丢下这么个孩子独自去了!在包袱中留下一封书信又如何,一个女孩儿一夜之间失去世间唯一的亲人,这样的伤口要多久才能愈合啊。
雪楼仍在做着针线,她要用绣品为宝叔宝婶多挣一些钱。她知道自己可以绣得更好,但她就是绣了这些普通的绣品,一件一件,和以前姑姑摆放在镜箱上的绣品一模一样。
至于姑姑留给她的镜箱,她从没打开过,所以那个轻巧的镜箱至今仍躺在包袱的最底端,一动不动。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着,平淡而温馨,不知不觉中,雪楼已经十四岁了。
十六岁的善京也早已眉目清朗,身姿挺拔,饭量大的他被宝叔宝婶从嘴中抠着捡着食物竟也没有被饿到,长得结结实实,成了干活的好手。陆陆续续地开始有人上门来提亲,都被善京红着脸赶了出去。
雪楼坐在篱笆旁的矮凳上,一边整理新浣的纱一边听着张媒婆同宝叔的谈话心里偷笑着。
“村东头武二爷家的二闺女……”
“善京那孩子死活不愿意……”
“哎呀,宝叔啊,你看我这都是第三次来了,”张媒婆心中早已火冒三丈,怎奈那善京的确出色,而且自己收了武二爷这么多的银两,没办好事情实在不好意思回去,只得还是腆着笑脸,唾沫横飞地说着,“你也知道啊,这北边蛮人眼看又要打过来了,还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乱了,还不趁着这太平日子抓紧把婚事给办了,也了了你们一桩心事啊。要说这映月姑娘,只比你们善京小一岁,人长得标致又懂事,而且对善京一片痴情,嫁过来一定是个好媳妇,你看宝婶操劳的,皱纹又多了……”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一般这时候善京都该出现了,雪楼转过头去,果然看见了不远处善京的一张恼怒的黑脸泛着隐隐的红色,当他的目光对上雪楼笑眯眯的眼睛,红得更厉害了。
这边的张媒婆见宝叔还是没什么反应,估计被怒火烧昏了头脑,笑仿佛粘在了脸上一般开始有些恼怒:“你们一直不同意婚事,不会是因为那个丫头吧——”她红红的嘴一咧,露出满口黄牙,眼角朝着篱笆旁的雪楼一挑。
雪楼愣了一下。
宝叔也不觉浑身一震,却听那张媒婆自顾自地说着:“不是说是妹妹吗?你们不会是想把善京跟那丫头凑在一起吧,那可是太浪费了,别的不说,怕是爹妈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
脑袋“轰”的一下,雪楼觉得有些眩晕。
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善京拿着扫把冲过来朝着张媒婆劈头盖脸地打着,和宝叔一起把张媒婆推搡出了门外。带他们回过神来看着篱笆旁的雪楼,一时,三个人都有些尴尬。
雪楼的相貌一直都是家中人避而不谈的话题。
对面两人有些局促地看着她,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又好像是在等着她说些什么。
关于她的相貌吗?害怕会伤她的心吗?
其实,早已没有什么了,她知道自己应该伤心,作为一个女孩子应该在乎自己的容貌,她知道自己这样的感受是不正常的,她甚至为自己的木然感到恐惧,她努力地想让自己伤心起来,让这种伤心地感觉刺进心底,却只是一次次地刺着心中一团空荡荡的空气。
总觉得,似乎缺少了些什么。
三年来,早已习惯了吧……
她展颜一笑,吸了吸鼻子,轻快地说:“啊,好香啊,宝婶又做了什么好吃的?”说罢,转身轻快地朝着厨房奔去。
宝叔和善京只看到两只弯弯的眼睛。
她笑了,眸子亮若星辰。
*
又是一个艳阳天,善京和宝叔干活去了,雪楼照例坐在窗前绣着未绣完的花样。太阳仍是照着,云仍是飘着,衣服仍在竹竿上叠得花花绿绿,但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
雪楼掀起帘子望向窗外,一切仍是原样,但那里不对了呢,心中好象有隐隐的,开心地感觉。放下帘子,看着手中绣到一半的芍药忽然生出了一种期待。这是怎样的感觉呢?想沿着田间小路放肆地跑,想跳跃着触摸到树杆,想在上午爬上山坡看鸟儿的影子,想平躺在草地上让阳光暖洋洋地照着……
隐隐地,有轻快的唢呐声由远及近,十分喜气。
“宝婶!宝婶!”
“怎么了,楼儿?”
“这声音!你听到了吗宝婶?”她又掀起帘子向外张望,远远的一队红色向这边缓缓移动,“这是怎么了?”
宝婶呵呵地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挤成了一堆:“龙溪村的姑娘嫁了过来,是成亲的呢!”
“成亲啊……”望着窗外越来越近的红色,雪楼轻轻地说。
心里,空落落的。
宝婶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次嫁过来新娘子也只有十五岁而已,我们乡下人成亲早。”
雪楼已经十四了,新娘子十五呢……雪楼抓着帘子的手慢慢地紧了,阳光通过窗户照射在雪楼蒙着脸的白布上,照在了她亮晶晶的眼睛里。
宝婶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问:“楼儿,你的疤是真的没有办法治了吗?”
雪楼低下头不去看宝婶期待的双眼,道:“我的皮肤是死了,”头低得更深了,“死的东西是没有办法复活的。”
“楼儿,你别骗我了!”她有些激动地站起来,“我知道你有办法的!郁清把所有的东西都交给了你,你连蛇夜草的毒都能解!这烧伤的确严重,一般的郎中治不好你怎么可能也治不好!”
看着惊讶的雪楼,她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你是不愿意治是不是?你根本不愿意它复原是不是?!”
“宝婶……”她一直以来逃避的东西居然就这样被宝婶血淋淋的揭开了,她居然知道,她居然都知道!手一松,帘子垂了下来,屋子又暗了。
眼前的女孩儿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一双琉璃般的眸子写满了迷茫和惊诧。
走上前将这片瘦弱的白色搂进怀中,小小的身子竟是安静异常,没有哭泣,没有颤栗,安静得好像不存在一样。宝婶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这是一个怎样的孩子啊!度过的是怎样的童年啊……
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愿意再重提曾经,可现在她必须这样,为了楼儿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你根本就没有放开一切,你一直在记挂着姑姑的死。三年了,你看起来似乎很开心,可我知道,你只是为了让我们放心,你什么时候真心笑过呢?楼儿啊,宝婶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毕竟是做娘的人,你以为你心中所想的宝婶都不懂吗?你情愿浑身上下裹成这样也不愿意为自己治疗,留着这些伤疤耽误自己的一生,你到底在保留这些什么,你想提醒自己些什么,又能证明些什么呢。伤疤紧紧是伤疤而已。”
“你的确活下来了,但你仅仅是活着啊,你摔倒了膝盖流血也不哭,切破手指也不喊痛,你真的会没有感觉吗?善京那小子整天被我打,可我多希望你能跟善京一样,能吃能睡,能打能闹。楼儿,你不需要这么坚强,不需要这么懂事,活着就是活着,活着是为了自己,人能活着多么不容易,何苦要被已逝的东西牵绊着呢。”
印象中,宝婶从没这么一本正经过。
句句话,都敲在了雪楼的心上。
抬起头,深深地望向宝婶的眼睛,有痛苦,有怜悯,有急迫,还有雪楼从未发现的,睿智的光芒。
宝婶似乎也察觉到了些什么,脸一皱,伸出大手拿出和面的力气笑着拍向雪楼的头:“楼儿丫头,不想嫁不出去就赶快治好自己的脸,不然,连善京那小子都不要你了!”
不知道宝婶是什么时候出的房门。雪楼望着手中的芍药出神,耳边一遍一遍回响着宝婶的话:人能活着多么不容易,何苦要被已逝的东西牵绊着呢……
送亲队伍吹吹打打地经过了家门口,男人女人都穿着喜气的衣服绑着红布昂首阔步地走着。大红的轿子一晃一晃,四角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阳光下,花轿周围的装饰是那样精致美丽,吸引着人们陷进那愉快而神秘的光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