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谣》天堂边上

5、第四章

　　随着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程郁清也渐渐安静了下来，有时神志不清起来仍是谁也不认，抓着雪楼的衣袖口口声声叫着“素心”，而清醒时却又显得异常急躁，偶尔也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整天不出房门。
　　雪楼不知道姑姑清醒时看到自己的满头白发是什么样的反应，也不知道姑姑口中的“素心”是谁，姑姑一下子离自己好远好远。她是这样急躁，似乎是急着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教会给这个小姑娘。
　　冬天，寒风刺骨，刚刚浸泡过冷水的手被冻得红肿，麻木没有只直觉。雪楼吃力得拿着细小的绣花针，手指颤抖着不听使唤，身上包裹着臃肿的棉衣使她的胳膊弯曲得有些困难，炉火映照着她通红的脸她却仍觉得冷。
　　程郁清坐在旁边看着她的一针一线，眉头愈促愈深。
　　终于，她伸出手，用力把雪楼拿着针的手怕打了下去，“啪”的一声，格外响亮。
　　雪楼抬头来吃惊地望着姑姑。
　　“我早就说过，眉丝针法是要逆纹路而行！你这缝的是个什么东西？这是死物！死物！！”她越说越大声，失控地夺过雪楼手中的绣品一下子扔到了地上：“不要把目光局限于你手中的东西，要入境！你就不能目光不要这么短浅，你就不能长点出息吗！！”
　　手帕箍子在地上骨碌碌的打着圈，一圈，一圈……
　　雪楼的心也随着它的旋转一圈圈地往下沉，耳朵里回响着姑姑的话：你就不能长点出息吗……
　　她的确是没有出息……
　　绣花针扎进了指尖，眼睛即使对着炉火仍是暗淡无光。
　　程郁清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控，她低下头透过凌乱的发丝望着这个自己曾经宠爱之至的孩子，窄窄的肩膀微抖着，这个孩子这一刻显得这么小。
　　是自己太急躁了。
　　这个女孩儿从小便没有出过谷，没有玩伴，没有父母，没有一个正常的女孩儿该有的生活，没有拽着爹娘的衣襟撒过娇，没有和小伙伴扔过泥巴，没有看过街头有趣的杂耍把戏，没有看过门前老爷爷活灵活现的面人儿，她的整个世界便是这个山谷。
　　呵，山谷，这是个仙境，却也是个囚笼啊，这个山谷囚禁了她的想念，也囚禁了雪楼的童年。当年，她在崖下捡到她，把她从生死边缘拉回，又把她带进这个美丽的囚笼。
　　宝叔宝婶离去时她不是没有见到她眼中的渴望，但她仍是自私地将她留在身边，让她的整个童年都陪伴着她这个干巴巴的女人度过。
　　而现在，自己却又逼着她领悟眉丝针法的最高境界。说到底，她只是个十岁多的小女孩儿啊！
　　她心痛地看着这小小的孩子，伸出了双手。
　　洁白修长的双手此时已粗糙不堪，曾经干净透明的指甲里塞满了灰色的污垢。女为悦己者容，她如今还在乎什么？相比较梳妆打扮，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粗糙的手抚上了雪楼的脸颊。
　　雪楼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白发苍苍，满身污脏的女人，那变得空洞陌生的眸子此时溢满了温柔，终于显出了当初的影子。忽然间的柔软使她内心尖锐的东西一瞬间变得异常突出，直直的刺进心窝里，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姑姑——”她向前一扑紧紧抱住程郁清的腰肢。姑姑又瘦了，即使穿上了棉衣，腰肢仍是纤细得不忍一握。
　　脸庞贴着姑姑的白发，白发凌乱却晶莹透亮，散发着神圣的光芒，竟让她想起了天堂的光亮。
　　“楼儿，是姑姑对不起你……”低沉的声音响起，雪楼感到环在肩膀上的手臂不复当初的圆润，根根骨头卡在肩上，感觉十分清晰。
　　姑姑从那天起，竟变得如此苍老了。
　　“不！姑姑，是楼儿没出息。”眼泪浸进了程郁清肮脏的衣服。
　　“楼儿！”程郁清的声音有些急促，“从小为了陪伴姑姑你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十年来只见这一角的天空，而我却还逼着你学刺绣、识医理，限制了你所有的生活，你就不怨姑姑吗？”
　　“楼儿怎么敢怨姑姑！”雪楼抬起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清澈地望着程郁清，“是姑姑救了楼儿，辛苦地将我抚养长大，教楼儿读书识字，没有姑姑就没有楼儿，姑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楼儿好。楼儿也很好奇外面的世界，但更愿意陪伴在姑姑的身边，倘若姑姑一辈子不出谷，楼儿就在这谷中陪伴姑姑一辈子！”
　　眼前的女孩儿竟是如此早熟，懂事得让人心疼。
　　呵，原来，我是这么好呢……程郁清透过窗户深深地望着远方，喉咙处堵着一阵酸涩，眼皮涨涨的，却再没有眼泪——楼儿，在你眼里，姑姑是这么好啊……
　　怀抱着雪楼，她的声音低沉、缓慢，就像她的曲子，弥漫着浓浓的哀伤。每吐一个字，都好似从无边的深渊中飘出一般，一字一字，一层一层，剥离着她的忧伤。
　　你可知道，姑姑清醒时的每一天都这么难熬。
　　你可知道，姑姑多么希望你能在一夜之间变成不需别人保护的大姑娘。
　　你可知道，姑姑也希望能活着看见你披上火红嫁衣，膝边子嗣成群。
　　你可知道，姑姑，再也回不去了……
　　生活太复杂了，人总是要面临太多的选择，总是有太多的不随心，人，总是要取舍的。痛苦日日夜夜折磨着我，罪孽、愧疚、痴缠、爱恨……每天早晨醒来，我都要问自己，我是不是还活着，然后我就会告诉自己，我必须活着。因为你啊，楼儿，你还那么小，那么弱，还那么单纯，不懂得保护自己，姑姑怎么能放心呢……
　　我的身还在，可我的心已经枯了，我总是觉得，我就是在扛着一个健康的身子，吊着一口气，楼儿，我在等着你长大啊……
　　……
　　姑姑第一次说了这么多的话。
　　雪楼靠在姑姑的怀里，刚刚受冻又哭过，只觉筋疲力尽，昏昏沉沉地听着姑姑不停的说着她似懂非懂的话，沉重，忧伤，听得她心里沉沉的，浑身沉沉的。
　　提着最后一丝神智，她努力地听着姑姑说的话——
　　现在，你是多么爱姑姑啊，如果有一天，你知道姑姑做了你永远无法原谅的事，你还会这么爱姑姑吗？
　　楼儿，答应我，永远不要恨我，姑姑再也背负不了更多的恨了……
　　楼儿，不要再哭了，你总是这么爱哭，我不喜欢你哭的样子。
　　教了你这么多的东西，我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我只希望，即使没有了我的保护，你也可以照顾好自己，有维持生计的能力，不用依靠任何东西，外界的一切，人也好，物也好，总是存在着太多的变幻，只有自己才是永远可靠的。
　　楼儿，答应我，如果你遇见了一个令所有人都为之着迷的男子，不要爱上他，因为那意味着无止境的争夺和心痛，嫁一个老实本分的人，收敛所有的光芒和才华，安安心心地过你的一生……
　　……
　　雪楼用尽力气想要回应姑姑的话，却仍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眼皮越来越重，她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程郁清仍在说着，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间有这么多的话要说，她就这样一直说着，说着，直到感觉到怀中均匀的起伏，她才低下头来，怀中的人早已睡着。
　　她望着雪楼精致的侧脸，嘴角逸出一丝苦笑。
　　外面是漆黑的夜，屋中的炉火烧得“噼啪”作响。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深深地凝视着炉火，静静想着——
　　这团炉火何时才会烧尽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