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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赎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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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明宅。
穿过曲径通幽的长廊,再经过层层叠叠的院落,宅子后院最末的拐角处便是明家下人的住处了。
此刻,穿着粉色丫鬟服的娇小少女正蹲在床榻的一侧。
只见她整个脑袋都埋在床底下,双手不断在底下扒拉着,好半天才从里面掏出一个深色的陶罐子。
“诶呦,可藏得太深了些。”姜鱼从床底钻出来,气喘吁吁地抱着一个简朴的陶罐子坐在地上。
这陶罐子可是她的宝贝,里面积攒了她做工所得的部分银钱。每个月的月钱她会托人送回家一部分,剩下的便全都在这个罐子里了。
八岁那年,为了给身染重病的父亲求药,她只好卖身进了明家,不想不知不觉竟已过去了四年。
不过,她并不打算在明家待一辈子。
卖身进府的时候,她就特意和管家签了活契,所以只要她攒够了赎身的银子就可以回家了。
当年管家瞧她长得还算标志、手脚也伶俐,就给了她十两银子,如今她攒了四年,差不多已经攒足了。
等今日少爷回来,她就去提赎身离开明家的事,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
姜鱼正犯愁呢,就见金铃着急忙慌地闯了进来,吓得她立马就把陶罐子往床底下塞。
“银铃,管家正到处找你。咦,你趴在地上做什么呢?”金铃走过去就看到姜鱼正埋在地上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上前揪住了她衣裳的一角,将人从床底下拽了出来。
好在姜鱼已经将陶罐子藏好,她顾不上擦去脸上的脏污,抬起头就朝着金铃傻傻一笑:“没事,我刚看到床底下有蟑螂,不过,好像又跑出去了。”
自打她十岁入了玉笙院做扫地丫鬟,就被明家三少爷明琅青眼相看,成为他的贴身丫鬟,还被赐名银铃,和金铃一起服侍少爷穿衣洗漱,月银也从最低等的三钱银子升到了七钱银子。
“哪里有蟑螂?等回来请人帮忙打扫一番便是了。好像是少爷出事了,你快去管家那吧。”金铃蹙了蹙蛾眉,却是没有太当回事。
明家如今虽是商户之家,但在金陵城内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明老夫人更是出身书香门第,就连管家管束仆人们的方式也十分严苛,所以教出来的丫鬟也是个个落落大方、处事不惊。
而且明府的仆人们,女通文,男习武,拿出府去都是个顶个的。特别是明府出去的丫鬟,即便不会琴棋书画,那通身的气派也不是一般小门小户可以比得上的,更何况还是在少爷小姐们身边贴身侍唤的丫鬟,怕是比小户人家的小姐都要惹人眼。
姜鱼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朝金铃点了点头便提着裙摆快步出了自己的屋子。
其实听到金铃的话,姜鱼心里多少已经有些不好的预感了。毕竟整个明家,最闹腾爱惹事的就是自家三少爷明琅了。
十年前,老爷明祺和大少爷明恒意外身故,如今由二少爷明尚管着家中的生意,不过他常年四处奔波,待在府中的时日甚少;而四位小姐中有三位是庶出,大小姐明婧端庄大气,二小姐明柔温柔和气,四小姐明欢古灵精怪,唯有和三少爷同胎而生的三小姐明月脾气娇蛮,却也不至于日日出去惹事。
果不其然,当姜鱼匆匆跑到管家的院子里,明管家就丢给她几张银票,让她去衙门领明琅。
这事原本是落不到她头上来的,可是明琅三天两头就出去惹事,老夫人和老太爷都宠着他,也没人敢管他如何行事,所以她就无辜地成为了那个被明琅指定去赎人的倒霉蛋了。
事实上,除了姜鱼自己以外,所有人都已经把她当作是明琅的通房了。对于让通房去赎人这一点,众人都只当是明琅对姜鱼的偏爱而已。
可谁都不知道,这只是一场误会。
明琅自幼一个人睡,夜里极容易被惊醒,常常一整夜都睡不着。当她第一次听到姜鱼软萌粘腻的声音时,便觉得十分悦耳,后来尝试着让她在守夜时给自己唱歌,果然一夜好眠。
自此以后,玉笙院的守夜丫鬟就一直是姜鱼了。这也是她为什么能够从扫地丫鬟一举变成三少爷贴身丫鬟的重要原因。
金陵衙门大牢。
小破木床上坐着一位唇红齿白、俊美无比的少年郎,他正叼着一根稻草哼着小曲,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而他脚边跪坐着一位年龄相仿的少年,那少年一副书童打扮,双手正不断地替少年郎捏着腿,脸上汗涔涔的也顾不上拂去。
这唇红齿白的少年郎正是明家三少爷明琅,而正为他捏着腿的则是他的贴身书童肖乐。
“银铃怎么还不来?本少爷都待腻了这个破地方。”明琅觉得有些无趣,一脚踹开肖乐,吹落稻草杆,起身就靠到了狱门前,吹起了口哨,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肖乐也不以为意,立马从稻草堆里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就凑到了明琅身边。
“银铃姑娘应该就在路上了,少爷不如再歇息会儿?”
话音刚落,牢头就带着姜鱼熟门熟路地走了进来。
见到自家少爷完好无损地待在狱里还有兴致吹口哨,姜鱼都有些无奈。这都成大牢常客了,也就自家少爷这般没心没肺。
等牢头将锁打开后,她便从怀中掏出几粒碎银子塞给牢头,然后上前去扶明琅,却不想被直接甩开。
“起开,少爷没受伤。说,今天怎么来晚了?”他不过是跟别人打了一架,输得也不是他,姜鱼这样子好像他受了多大的伤似的。
姜鱼尴尬地朝着明琅一笑,还不等她想出什么好的说辞,小巧的下巴就被明琅以食指给挑起。
“说!”
姜鱼被迫仰着头看向明琅,心中快速盘算着,然而此时此刻真的不是什么说实话的好时机。她瞟了一眼跟在明琅身后的肖乐,见他期期艾艾地低着脑袋,不用想也知道向他求助是不靠谱的。
“少爷,那个苏家大少爷不是来给大小姐提亲了吗?奴婢就上静芳阁去帮忙,这才来晚了。”姜鱼脑子一转,立马想到了一个可信的理由。
果不其然,一听到姜鱼说起这茬,明琅的注意力立马被转移了。只见他捏了捏姜鱼的小脸,感受够了手上的滑腻感,才恋恋不舍地收了手:“不过是提个亲,苏舜那个病秧子还以为大姐真能看得上他不成?”
姜鱼庆幸自己躲过一劫,但心中还是不免腹诽:苏家大少爷好歹是江南首富之子,就算身体不好,也是个正人君子,跟大小姐分明就是天作之合,也就自家少爷看不上他了。
不过这话她也只敢在心中想想,连金铃都是不敢说的,更何况是当着面去数落明琅呢。
“少爷,咱们回去吧?”
“哼,下次再来晚就挨罚!”明琅瞥了她一眼,展开衣摆就大摇大摆地出了大牢。
姜鱼抿了抿嘴,却也不敢在这个要紧关头再得罪自家少爷,她快步跟了上去,连肖乐的欲言又止都没有顾及上。
回府后,明琅就被老太爷唤去了世安苑,姜鱼本是不该跟着过去的,毕竟老太爷最不愿看到的就是明琅整日纵情声色、混在脂粉堆里,谁让整个玉笙院的丫鬟比小厮还多。只是明琅不发话,她也不敢丢下主子独自一人回玉笙院,再者说,她本就是被管家授命去接少爷回府的,不去也不合适。
刚跟着明琅踏进世安苑院的正堂,一只茶盏毫无征兆地砸了出来,姜鱼都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却见明琅几个闪身将茶盏躲了过去,还笑嘻嘻地跑到了明老太爷身边,而那只茶盏则砸在了姜鱼的脚边,碎成了几瓣,而喷溅出的茶水自然都洒在了她的裙摆上。
姜鱼下意识要去捡碎片,却被门外洒扫的丫鬟给抢先了一步,她微微叹了口气,心中虽万般不情愿却也只能跟了上前。
“混账东西,你干脆在大牢里住着得了,还费什么事让下人去赎你回来!”明老太爷气得吹鼻子瞪眼,刚砸出去茶盏的右手还微微颤抖着,可见是气得不轻。
其实明琅惹事被抓进大牢已经是明家的日常了,明家上下所有人都习惯了,如果哪一天这位三少爷改邪归正了,倒是一桩奇事了。可明老太爷毕竟是明琅的亲祖父,又怎么能忍心看着明家的子孙这般自暴自弃,就算胸无大志,也不至于沦落到日日去大牢里让旁人看了笑话。
“祖父,是陈来福出口成脏,我不过是替您教训教训他罢了,省得他当咱们明家好欺负。”明琅可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嬉皮笑脸地凑在老太爷的跟前数落着旁人,还一脸的义正言辞,要不是老太爷知道他的德性险些就信了。
明老太爷抽出花瓶里的鸡毛掸子,在半空中挥舞了几下,怒斥道:“陈来福是什么人,那可是孙太守的外甥!”
“太守的外甥又怎么了,祖父不是忠武侯吗!咱们明家还怕得他一个小小的太守不成?”明琅往旁边侧了侧,顺便让姜鱼躲远些,免得殃及池鱼。
听到明琅的混账话,明老太爷浑身一震,本来还犹豫要不要抽下去的鸡毛掸子,一下就抽在了明琅的身上。
“浑说些什么,明家早被割爵了,如今不过是商户,你还当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吗!有个屁!”
别看明老太爷年近六十了,身子骨却还是硬朗地很,手脚更是灵活,跟明琅都不相上下,也不愧是叱咤江南商场几十年、连官府都要给几分薄面的老人了。
“那又如何?父亲和大哥都死在了战场上,要不是那皇帝老儿不分是非,咱们家又岂会栖身于一个小小的金陵城!”虽被明老太爷抽了一下,明琅却是难得没有嗷嗷直叫,反而挺着背脊反驳道。
自他第一日从二哥口中得知明家的过往开始,心中就一直怀揣着不忿,他虽没有什么豪情壮志,却也不能让宵小之徒随意欺辱明家。
明琅所说的这些,姜鱼也是略有耳闻,只是知道的并不比外面的说书先生说的多多少。在明家,除了老爷、夫人和大少爷的忌辰,整个府里会异常的安静外,鲜少会有人敢提起此事。如今也只有明琅敢大大咧咧地在老太爷面前说起明家的过往,甚至还敢辱骂大月的皇帝陛下。好在这里是金陵,而不是京城,没有什么人能够听得到他的大放厥词,也不用太过担心隔墙有耳,将这话传了出去。
听明琅提起死去的儿子和长孙,明老太爷手中的鸡毛掸子下手越发重了起来,只是这手上越用力,他心里也越发地疼。
“你还知道你老子和大哥死在了战场上!还敢惹事!还敢惹事!真当自己是孙悟空转世,无法无天就没人收拾了吗!看我不把你的两条腿打断!”
姜鱼听在耳里也觉得不是滋味,然而身为少爷的丫鬟,她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少爷被老太爷这样责罚呢?
趁着明老太爷不注意,她悄悄地从一旁溜了出去,提起裙摆飞快地穿过长廊,一路上也顾不上旁人投来的异样,直朝着老夫人所在的栖霞居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