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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结局 ...

  •   这是他在此后二十年的时光里最后一次见我。这个小镇很小,但要避开他,让两个人几十年不相见还是很容易的。
      亚当,或许此刻我该尊称为我自己了,我们本就是一个人,是么?你想象过看爱人逐渐变老么?想象过看他从生机勃勃的样子逐渐变得腿脚都不灵便起来么?我躲在森林里,教堂里,听着这隔世的喧嚣听了二十年之久。你用了两个月和他相爱,但我用了几十年和他相守。
      即使他并不知情。
      莉莉丝在这一年过世,整个小镇弥漫在悲伤中,当然包括诺兰。他已经生出了白发,颓然地坐在教堂里。诺顿参军了,伊娃因为疾病,连你也没来得及救她,这个一生纯洁善良的生命就飞快地离去了。诺兰一个人操办了后事。
      没有任何私心,或许吧,谁知道呢,我第一次敲响了那扇门。第一次,在我在这个驻地里徘徊了二十年后的第一次,我的手都在颤抖,门开了,只有他,带着溢出眼角的疲倦和更加斑驳的白发打量着你。
      “需要花匠吗,先生?”
      他或许不需要,但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合适的理由。或许是刚从森林出来显得太过狼狈了,又或者他误以为你是从战场上逃离的士兵,他沉默着,但是给你让了一条进屋的路。
      这地方熟悉又陌生,它的陈设大部分还是相同,只是多了生活的气息,多了女主人打点的痕迹,但是看起来这些天都没有打理,桌面积了很多灰。
      “先生,这地方太乱了。”我说,“可以让我稍微擦擦灰吗?”
      诺兰没说话,就是默许了,我从橱窗后的架子上取下布,将每一处的灰尘地擦洗干净了。然后诺兰像是认可了在这个屋子里的存在,不要报酬,吃得很少,每天会陪他晒太阳,诺兰消沉了很久,但有人陪着他,至少不会这么悲伤。
      “先生。”大部分时间真的只是浇花,有时候会给起晚了的诺兰做早饭,但这是我职责之外的事,也不好越界,诺兰看着那些早餐,似乎更有胃口了。
      “你叫什么?”这是他第一次问我的名字。
      “拉斐尔,先生。”我笑着说。
      “不,这个名字不适合你。”他又偷偷嘟囔,像个顽童一样拍腿。
      我看着他,觉得这已经足够了,那个名字是一个禁忌,是属于一个背叛了他,抛弃了他的人,是一个自私,贪得无厌的小人的,而我是拉斐尔。
      “拉斐尔,有时候我有一种你在这里已经住上很久的错觉。”诺兰这样说,他感到好奇,“在自己家里你也经常做这样的事吗?”
      “是的。”我应得娴熟。
      诺兰又把头撇过去了:“这是敷衍,一定是,拉斐尔。”
      说完自己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和他平静地相处,他有时会看着我,不带任何邪念和恶意的,仿佛只是想看看身边有一个活人,联军从来不管养老的事,这是福利的范畴,用大家的说法,连打仗都顾不上,哪有时间来处理些芝麻大的问题。这里的老人大多数光荣负伤,大多数都是在儿女不在身侧,伴侣病逝的情况下无依无靠地,孤独地老去。约翰之前有一句抱怨很对,这里的老人都在苟延残喘。
      所以对于我的到来,诺兰是很感激的。他依然认为我是一个叛逃者,但偏见已经在相处中磨去了很多。
      他真正对我没有意见——这说法可真卑微,但这是事实——是在我把一个叫理查德的孩子治好了之后。那是个可怜孩子,显然联军没有福利院去照顾父母早死,无家可归又没有达到参军年纪的孩子。周围出了电网都是毒气,联邦的手段上升了许多,它们通过研究人类的历次战争,聪明地发现了生化武器的毁灭性远比热兵器来得要快。人类联军这次应付得有些仓促,只能封锁了附近驻地。用驻地里年迈的敢死成员去周遭巡逻。
      但电网和屏蔽或许拦得住受控制的机器人(连我也感到逐渐失去与联邦的联系),却拦不住一个瘦得脱形,手脚敏捷的孩子。幸亏他躺得近,我又凑巧在去集市的路上路过那里,否则这孩子应该几分钟就会闭了气。
      毕竟是从联邦里出来的,系统里基本储备信息指导我救了他,理查德中毒不深,用些急救的药剂可以救回来,因此诺兰没有怀疑,他一如既往地坐在椅子上,只对我背回来一个孩子表示了微微的惊讶。
      “放到客房里吧……”他沉默了一阵,“二层左边,诺顿从前的房间。”
      我抱着已经熟睡的理查德,他看上去有些像诺顿,都是高挺的鼻梁,早早染上了和年龄不符的成熟。诺兰跟着上来,他走得有些慢,我想去扶:“哦,够了,拉斐尔,我又不是没有腿。”
      他看着理查德,摸了摸他茶色的头发,尽量小声说话:“他可真像诺顿。”
      别说了,诺兰,你的眼神就像一只找不到家的狗儿。
      理查德说话不是很利索,可能是幼年教育的缺失,因此他又不像诺顿了。但诺兰还是默默给予他恰当的关怀,比如说一杯热牛奶,一块馅饼之类的。我在他头脑晕乎的时候给他讲故事助眠,我给他讲了那两个月,诺兰开始不感兴趣,后来也凝神仔细听了。我还没讲完,理查德歪着脑袋睡着了,诺兰在沙发上撑着脑袋看我:“然后呢,在那个蛋糕之后呢?他们分开了吗?”
      无论多少岁诺兰都是个好奇宝宝,他的蓝眼睛一刻不移地看着我,追问我属于另一个诺兰和亚当的故事。但诺兰,我无法告诉你,因为你已经不是诺兰,我也不是亚当了。
      “没有结局……”我说。
      诺兰笑了:“这次有些过分了,拉斐尔。世界上怎么会有没有结局的故事呢?作者要赚钱呢,说吧,别闹了。”
      没有结局,这个故事的主角下落不明,丢失掉那两个月的记忆就不可能再变回曾经,经过了洗脑和改造的人也不可能完好如初。很遗憾,诺兰,没有了,这个故事的结局不会再有了。
      “总有故事没有结局。”我说道,温柔了些,算是安抚。
      诺兰显然不接受,他将毯子一盖就躺回沙发上,自己嘟囔:“好吧,我自己加一个来满足我自己吧,他俩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像所有童话的烂俗结尾。”
      我真爱你,诺兰。
      理查德在的时候我们的关系逐渐变好,诺兰有时会勒令我陪他晒太阳。后来理查德从军了,他更沉默了些,还是要我陪他。我们隔着一张桌子躺在阳光下,诺兰看着我笑:“嘿,拉斐尔,要麻烦你陪着我做个老人了。”
      改造人的寿命会比正常人长十几年,我的机能老化要更慢,但诺兰,你刚刚说的从来是我的梦想。
      “有时候我觉得你不会变老。”他又低声说。
      没错,在他面前隐藏自己是不可能的,我们几乎朝夕相对。过了几十年我却依然是当初敲门的花匠。好几次诺兰对我悄悄举起了枪,我可以在镜面,厨房的刀身甚至门把手上看到我身后反射的亮光。但我没有受伤,也没有死,这证明了他的于心不忍。
      诺兰的身体每况愈下,时常在夜里咳嗽,请原谅,我已经把所有的药都试过了,但诺兰还是不见好转,他的腿甚至开始又重新作痛,晚上要把取暖设备全部打开,才能让他好过些。我守着他,守着这个被病痛折磨得满头白发的老人,他开始渐渐不能下地走动,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多。
      这个过程用了多久,我不知道。这期间诺顿也没有回来过,诺兰开始会问他的音讯,或许他带了通讯设备,但是那个通讯设备从前几年开始就没有一条讯息。
      有时候诺兰会在晒太阳的时候突然抓住我的手,又飞快地放开,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拉斐尔,只是如果你不在身边,我就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
      没关系,诺兰,我本就是为你而来。
      他走不动了,在他彻底走不了那天唤我过来,捶着自己的双腿。浅蓝的眼微眯着盯着我,亚当,我似乎意料到他想做什么了,于是站着不动,诺兰的手滑过我的脸庞,停留在我的脖颈旁。只要稍稍用力,这个联邦最精英的改造人就会丧生,联邦的亚当计划也要从头开始了。
      诺兰的呼吸很平稳,带着军人的冷厉。我想着这件事早该发生,应该在这十几年之前,或在我要离开他的那个晚上。奇怪,当时怎么没有想到呢,亚当?
      帮我结束吧,诺兰。这样我就不必日日夜夜地,看着你了。
      “拉斐尔……”诺兰皱了皱眉,看来他依然没有习惯这个名字。我看着那瘦可见骨的手慢慢垂下,最后理了理我的衣领,“看着点,别跟个毛躁的孩子一样。”
      他收回了手,转过脑袋不看我:“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敲我家的门。”
      不,诺兰,你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停留,陪一个鳏居并且腿脚不便的老人十多年之久。
      你明白,我无法遏制。我无法收回每一个望着你的眼神,无法抑制与你交谈时愉悦的语气,没有人会一无所知。只是这太荒唐,就像之前一个改造人和联军上校,现在是一个近七十岁的老人和十六岁的孩子,又或者你仅仅将它当成是依赖罢了。
      我说不了话,爱成为我此生再也无法宣之于口的东西。
      诺兰的眼睛渐渐模糊,他开始在连话也说不清了,并且减少了晒太阳的次数,躲在房间阴暗的角落里。他偶尔会喘不上气来,揪着自己的领子,亚当,我真的已经找不到当初那个能单手接住你的人的影子了。
      当阳光照到他的脸上,我看到他微微张开的淡蓝双眼,听到他睡着时沉重的鼾声,你还记得临走前他睡在沙发上的样子吗?就是这样,好像下一刻他就会变回那个拥有耀眼金发,淡蓝眼睛的青年,他会揉揉眼睛把你抱在怀里,告诉你如何度过你们的未来。
      我眼中所见一直是诺兰,无论他长出多少根白发,多少皱纹,做出多少人变老后笨拙狼狈的姿态,他都是那个诺兰,那个英姿勃发,笑着安抚我,亲吻我的诺兰。只要那双淡蓝的眼睛有一刻望向我,便是我无法舍弃无法放下的人。
      有一天他叫来了我,他躺在床上,就像躺在棺材里一样,整个人缩小,蜷在一起,他拉住我的手,只能发出单个的音节:“拉……斐尔。”
      这个时候终于到来了,即使我早就明白它在不前方等着我们,但诺兰给了我当头一棒。
      诺兰只是握着我的手,他开始还喘着气,看上去不安又慌张,像是怕没有交代完什么后事似的。但他突然又看向我,那淡蓝的眼眸逐渐清晰明亮,这或许是回光返照,我的视线一刻也不敢离开他。诺兰忽然开始亢奋,他发出呜呜的叫唤,眼里流淌出浑浊的泪水。整张脸扭曲在一起,努力地想支起身子,然而这是不可能的,然后变为努力地靠近我。奇怪的是,我好像见到了从前的他,那个执意要我留下,要与我一起共度余生的人。
      诺兰挣扎着抬手,他看上去像要抚摸我的脸:“……亚……当。”
      “亚当,亚当。”
      “说你爱我,亚当,说你爱我。”
      “我们逃吧,亚当。”
      隔了四十年,我终于听见了这个名字。
      他浅蓝的眼睛里满是泪水,他一直努力抬起胳膊,用手靠近我,失败了一次又一次,尝试了一次又一次。
      “亚……当。”
      我看着他,喉嗓被哽住了。泪水流过脸颊,眼前开始模糊,仿佛不是老年的诺兰,而是多少年前的那个晚上,他在沙发上拉住我的手的那个晚上。
      他看着我,记忆在一点点复苏。怪你,亚当,做了让我即便在这时也难以面对的事。诺兰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努力,努力地靠近。他想起了那个晚上,看到了此刻我眼中的自责,仿佛明白了什么。
      我以为他会责备,会愤怒。但诺兰叹了一声,尽量完整地吐露出来:“你啊……”
      背弃,伤害,逃避,留他一人,曲曲折折几十年,最终只落下了这句带着宠溺和无奈的感叹。
      这个故事终于有了结局。
      随着记忆完全地回归,诺兰的眼里转过沉痛,自责和最后的安宁。他的手颓然放下,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留恋地,珍惜地,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当他的一切都回归,遗失的,心痛的,爱慕的,追寻的,像在多少年前,更久以前,他回头看向的那个石阶,那个午后带着蒲公英颜色的阳光。
      “诺兰。”我轻声应着,即便诺兰已经听不见,也快要看不见了。
      我从前曾拉开窗帘的帷帐,手指间透过晨午的阳光,细碎的,带着花园里泥土的清香,喷水器的声音,如此强烈的感官都杂糅在一起,和他叉腰仰头看我的样子一起冲进了脑海。
      诺兰说话很艰难,唾液会从口中流出,需要牵动脸部所有肌肉。但一如他曾用有力地臂膀抱着我,对我轻声耳语,在说完我们一切可能发生的未来后,
      “一起走吧,去人类驻地。”
      “亚当……”
      “这是我和你以后共同的家。”
      “亚……当……”
      “陪在我身边,好吗?”
      “……亚当。”
      蒲公英被吹落到了地上。

      这个记录片段在人类驻地发展壮大,联邦几近毁灭后被珍藏在档案库里。
      据发现者劳伦博士说,这只是他在所有彻底失去意识的失败改造人中偶然捡到的一个芯片和监测器,而上面恰好残余联邦撤退时还没来得及销毁的记忆文件。这只是大海捞针偶然发现的一小部分。
      后来根据数据追踪,这个改造人在三十年前因为失控被联邦强行销毁。具体情况仍是未知,联邦一般对失控改造人实行记忆清洗,但这个却是彻彻底底,被拔出芯片的销毁。联军内部通过追踪DNA比对,确定亚当原为联军特种兵预备队的童子营成员埃里森·戴维斯。
      这次销毁 或许是由于他的人类意志过于强烈,又或许是他做出了超出联邦容忍范围的举动。
      人类驻地在不断扩张,当初战时的种种政策已经不得而知,直到挖出这名改造人刻意的记录。为了防止恐慌在人群中蔓延,当初的改造人计划被联军压下,他被善意地尊称为记录者向公众告知。针对记忆中反应的种种问题,联军对特种兵队伍进行了整顿和收权,减少了对民间的强制性征兵。娱乐在渐渐恢复,在远离联邦的驻地,人们的生活都已经恢复正常。
      联邦的溃退在芯片有记载的一年后,改造人计划泄漏,情报人员理查德·布朗被荣封上校,追赠诺兰上校联军荣誉军衔。
      这名改造人的记忆只是沧海一粟,当时周遭还有成千上万被销毁的改造人,但记忆有幸得到保存的只有这一位。
      他为人类摘了苹果,却因此被贬下凡间,独自承受这所有苦难而心甘情愿。
      在后世联军历史记载上,他是最为隐秘和特殊的存在,是人类大机器时代的“亚当”。
      再到世纪后机器人之乱彻底平定,人类为表敬重将从前文件的贬低词汇抹去,将表意抽象化,统称智能联邦,战争为黑暗时代。同时寓于对今时的自勉和对后人的警告。
      同年三月,亚当计划揭秘,引起极大震动。改造人清洗计划于三月开始,五月受人权抗争压力取消。
      博物馆内。
      “智能之所以失败,其一是占据能源有限,人类联军主攻方案的正确性,其二是其传承了人类的文明,却也传承了人类凌驾于其他文明之上的傲慢和摧毁一切的暴力性,但人类能够反思,智能不能。这也是一个文明走向毁灭的原因。”老师走在最前面,后面学生推推搡搡,嬉笑着。
      一个瘦小的孩子跑到展览前,看着由钢架支撑的,有些破碎的人,他可真像一个人,修长的指节,还有细长的睫毛,仿佛沉浸在睡梦中,缓缓地呼吸着。
      “亚当……?”他仔细盯着介绍的石碑,忍不住念出声来。
      高个的男孩从后面揽住他的脖子:“嘿,卢克,瞧什么呢!怎么偷偷跑出来?”他神采奕奕的,绕着那改造人展览走了一圈,“怎么还戴着戒指?”
      卢克这才注意到,这戒指的钻石很小,但是在那个战备年代应该是弥足珍贵。今天就是拍卖会上的抢手货了,不知为何依然安然地在那人手上,或许是发现者也为这爱情所感动吧。
      “上面有字……诺……兰?”高个子踮脚去看,卢克慌忙将他拉了回来:“乔纳森!布莱曼老师会生气的!”
      乔纳森扬眉:“你想要?看这么久。”他看见卢克摇头:“只是听说是在战场上发现的,他的爱人应该会很伤心吧。”
      乔纳森嗤笑,看卢克认真,又赶紧收了笑容,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行了,他们总会再遇的。过去有多少亚当和诺兰,现在就有多少卢克和乔纳森。”
      乔纳森拉着他走,卢克最后回头看一眼那个静静躺着的改造人。他跟上乔纳森的步伐,阳光洒在栗色的发上,有一瞬泛着金黄,乔纳森蓝色的双眼头一回让他走了神。这高个浑然不觉:“布莱曼老师要点名了,我们走吧,卢克。”
      我们走吧……
      卢克笑了,跟上他:“对,他们会再遇。”
      亚当,千千万万的战场,千千万万的亚当,建立在废墟之上的,是他们如今幸福的模样。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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