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合集》蛋清羊尾咖啡

1、关于我在祠堂遇见祖宗这件事。

　　此时已经三更天了，外面黑黢黢的，时不时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听着仿佛是痴男怨女的低诉，怪渗人的。
　　然而，这怎么也不及程家祖宗祠堂的阴冷。
　　程稚云躺在蒲团上，从梦中突然惊醒。
　　香火不知从何时就已经灭了，四下寂寂，门外的蝉叫声也是早就听不见了，稚云只能听见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她摸索着，终于找到了火折子，吹了它，于黑暗中闪现一点光芒。稚云松了一口气。
　　夏夜的风仿佛总是冷些的，稚云已经在打哆嗦了。
　　她又点燃了各个祖宗牌位前的烛火，实在是睡不着，拿了些供奉的瓜果后，拜了三个大拜，一面念叨着，“老祖宗啊，也不是第一次拿你们的东西了，再可怜可怜我这个没有吃晚饭的不肖子孙啊！”
　　接着她开始翻看看了无数遍的家谱。
　　程家族谱上第一个就是有名的夏朝的程又羽大将军，传闻他英勇神武却也温文儒雅，曾以弱胜强，击退匈奴，获封神勇大将军，只可惜英年早逝，去时不过只有二十八。
　　接下来的十几代人都是寂寂无名之辈，并没有什么可以说的。
　　朝代更迭，山河变换。
　　直到稚云的祖父程勋借神勇大将军之名，助高祖起义，程氏这才又一次声名远扬。
　　翻完了族谱，却也丝毫不见睡意，稚云再一次想起了父亲。
　　父亲程泰与祖父不一样，他是个书生，在家中排老二，不像大伯能够继承父业当个大将军，也不像小叔天资聪颖惹人喜爱。父亲就是个普通的书生，考了三次科举，最后成了一个同进士，当个六品闲官。父亲前半辈子一直挣扎，到最后对自己是认了命，反正上有大哥，下有小弟，天塌了也让他们替自己顶着吧！可他对自己认了命，却不对儿女认命。
　　稚云一想到这个心里就气得发抖，她不过是女红上略逊长房的大姐姐一筹，父亲知道了以后便开始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了。她不过回了一嘴，父亲便大怒，以不敬父母的由头把她关进了祠堂，也是想让她好好反省为什么女红会逊于他人。
　　其实她也不是第一次被关祠堂了，可今日仿佛格外想哭。深夜似乎总是能激发人们内心的脆弱与敏感。
　　“你哭什么？”
　　这当口，她听见一个陌生的男声。
　　稚云马上警觉起来，按理说祖宗祠堂里是不能有除了程家子孙的人在的，平日里洒扫也都是仆妇在早上就做完了的，万不可能在现在这个时候出现男人。
　　伯叔堂兄弟她虽见的不多，却也听得出声音不是他们。
　　“你是谁？”稚云一边问道，一边慢慢向门口走去。
　　“是谁？哼，”那人哼笑，“是被你吃了供奉的祖宗！”
　　稚云一惊，难道是某个祖先显灵？可她一向不信鬼神，总觉得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你虽不信鬼神，可神鬼志异光是在这祠堂里就看了不少吧！”
　　“你到底是谁？！”稚云的脚步已经挪到了门口。
　　“小丫头，我是被你们冒名认祖宗的程又羽。”那人拿腔捏调，语气里尽是调笑。
　　“我才不信呢！史书上都说程大将军温文儒雅，才不像你这样！”她说完就跑出去，门外的世界依然冰冷，但至少比祠堂要好受许多。
　　哪怕再怕，她也不愿跑回闺房，惊动父母。
　　她坐只得坐靠在树旁，望着满天繁星，迷迷糊糊闭了眼，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今晚的星星好像比以前都要多。
　　第二天她是被仆妇唤醒的。
　　父亲知晓她没有乖乖呆在祠堂，又是大怒，罚她继续跪在祠堂认错。
　　母亲在旁边急得拧帕子，却没有任何办法，只得哭着喊着，“我的儿啊！”她能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偷偷塞给她一条被子。
　　母亲是高嫁，平常在妯娌间就唯唯诺诺，面对父亲更不敢出言反驳。
　　稚云冷眼旁观，仿佛亲身经历的不是她自己一样，对于父母，她早没了希望。
　　还是大伯母实在看不过眼，领着她去了自己的院子吃点东西。
　　只她也不能多留，到底不是自己女儿，名不正言不顺。
　　待到深夜，眼见仆妇都走了，稚云索性甩了鞋子，铺上棉被，开始睡觉。
　　“喂，我说你昨天跑这么快做什么？”又是昨晚那个声音。
　　稚云翻了个身，不想理他。在与父母的矛盾冲突中，神鬼志异仿佛都不重要了。
　　“喂，你倒是说话啊。”那声音不依不饶。
　　“我还能怎么办，留下来被你吃吗？”
　　“那你今天怎么又留下来了？”
　　稚云和他掰扯了几句，就感觉没完没了，翻了个身，又不理人了。
　　“喂喂，我好歹是你名义上的祖宗好吗？”
　　稚云睁开眼，“你有什么证据？”
　　“夏，启帝三十年，帝躬渐衰，闻程卿击退匈奴，大喜，延其饮宴。数月后，程卿病去，帝大悲，亦去。同年怀帝登基。
　　听了这话，你还不知道吗”
　　“可，可史书上不是这么说的……”
　　“史书都是胜利者编写的，傻姑娘，你不知道吗？而且史书也没写我有个儿子啊。嗯？”
　　黑暗中，稚云的脸爆红。其实程又羽是不是家里的祖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过是程勋扯出来的一面大旗，不管是不是真的，有用就行。
　　“那老祖宗，你怎么在这里啊？有没有见到我的其他亲祖宗呢？”
　　“没有，”程又羽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很巧是不是？我死的地方就在这里，没想到成了你们程家的祠堂，还供奉着我的牌位。”
　　稚云一时沉默了下来。
　　“你是不是还想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走？因为启帝给我做了场法事，挺歹毒的咒，偏偏做法事的人又不够厉害，让我现在能开始讲话了，恐怕过不了多久，我就能显形了。”
　　“然后呢？你就能活了？”
　　“所以说你傻。呵，然后？然后就成厉鬼了。”
　　他轻描淡写的话让稚云吓个不轻，。
　　“嘿！你说好巧不巧，其实你们皇帝是启帝的后代。所以我要去找他们老徐家的后代算账了。”
　　稚云白了脸，她想到了在深宫的姑姑，还有只有五岁大的小表弟。
　　“你能放了我姑姑和我的表弟吗？”
　　“你姑姑可以，但表弟不行哦，因为他是徐家血脉。”
　　稚云抓着被子，不敢说话，眼下自己没有任何办法掣肘他，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去危害姑姑母子吗？
　　“你怎么样才可以放过他们？”她颤抖地开口。
　　“呵，你这人真是……祸不及妻儿，这点我还是很明白的。启帝怀帝的仇，我早就报了。你放心吧，就算我成了厉鬼，也不会到处戕害他人的。反而还有可能因为成了厉鬼，被黑白无常发现，带我去地府投胎呢。”
　　稚云悄悄松了一口气。
　　翌日，父亲因为兄长回来，高兴地将稚云从祠堂放出来，她这才有了自由。
　　快乐的时光倏忽而过，没多久，稚云又麻溜地回了祠堂。对她来说，或许祠堂才是她的家。
　　“我要不要教你个一招半式？”
　　稚云茫茫然看向四周，四四方方的一个房间，烛火明亮，却是她梦寐以求所逃避的地方。
　　“好！”

　　——三年后
　　程稚云再次抬眼望向天空，今晚的繁星仿佛和三年前一样明亮。她微微一笑，策马奔腾，心上已经不再有沉重的枷锁了。她已经逃出那个铁牢，做了一回“花木兰”。
　　时隔多年，匈奴再次起兵进犯，她决定女扮男装，化名为云志，当兵！

　　一年后的一天晚上，稚云察觉程又羽出去了，翻来覆去睡不着，思来想去，还是披了衣裳带上武器，悄悄跟出去。
　　“这么晚怎么还不睡？”
　　她见到了程又羽，第一句话反而还是他先问出来的。
　　“过来看看你。”
　　他笑了笑，又看向远方。
　　“你说，为什么这里的星星这么亮？”
　　“嗯……我也没什么文采，大概只是因为这个地方离人远吧，少了很多烦心事。”
　　他轻笑，“确实。虽然军中也有很多烦心事，但比那些人多的地方少了不少。”
　　他轻叹，“我当初已经跟他们父子保证过了，为什么还是不放过我？”
　　他转头，凝视着稚云。
　　“人心是最难预料的东西。”她只能这么说。
　　这一年她虽因是女儿身，有诸多不便，但也幸亏有程又羽提点，这些都成功遮掩过了。
　　“对了，你的身形怎么感觉黯淡了不少？”
　　“我本来就没有灵体，你是不是眼瞎了？”
　　“你才眼瞎！”
　　“……”
　　话音渐渐消散在这一夜的风中。

　　——五年后
　　有程又羽的指导，如有神助，她很快就领兵一举击溃匈奴，教他们至少五十年内不敢再进犯。

　　“你是要走了吗？”稚云问他。
　　“没错。你放心，我只是转世投胎罢了。”
　　“我嘴拙，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只能祝你下辈子不要再遇到像那对父子一样的人。”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接下来的路程，只能你自己走。好了，后会无期！”
　　明明除了声音，别的什么都感受不到。可稚云就是知道，他是消散了，不是投胎去了。
　　如果他不跟着她去边关打仗，或许还能继续在程家祠堂接受供奉，等着灵体慢慢凝实，等着黑白无常带他去投胎。
　　然而他为了他看到的大好河山，为了天下的苍生，选择帮她击退匈奴，自己却再也回不来了，消散在他曾经为之奋斗过的土地上。

　　因为她是主将，所以被召见到这金銮殿上。在这金銮殿上，她散开乌丝，言明自己的女子身份，表明女子也可以带兵打仗，震惊世人。
　　接着又是入狱、被救出狱。
　　出狱之后，她办了座女子学堂，免费收贫苦人家的女儿，教他们学习一门技艺，或者读书写字。
　　此举得到当今皇后娘娘和太子的支持，使得办女子学堂更是在民间形成一种风潮。

　　光阴流转，岁月流逝。
　　一个高中生女生在窗边背诵：“程稚云——男女走向平等的奠基者……女子学堂的意义：第一，打破世俗男女不平等的坚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