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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王文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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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郁葱葱的大山下,坐落着六十来户人家。山脚下围绕着低矮的茅屋与院落,错落无序;屋后茂密的竹林,被风吹得沙沙响;屋前的的农田,阡陌交通,庄稼绿得喜人。
这是个炎热夏季的尾巴,傍晚时分,农人们从农田劳作归来,却未回家。他们要去大山南面的王家料理丧事,王家的秀才儿子,四天前的晚上,上吊死在自家的房梁上了。这在宋家村,绝对是个爆炸性的新闻,沸沸扬扬的热闹事,不过两天,消息就传到县城和隔壁村子。
大山下的宋家村统共四百多口人,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这些年的秀才不过两人。老秀才宋厚德年过六旬,不说中举的希望渺茫,便是中举,难道还能做官?
倒是王江河家的儿子,王文星今年才十八岁,就考中了秀才,本以为村里要出个官老爷,没想到才考上三天,突然吊死在自家屋里。
这王文星,幼年时矮矮的,却是聪明得很,后来长抽条了,也有些读书郎的英俊。王文星一家,早些年是在镇上居住,加上王文星一直读书,村里人很少见到他,对他的印象多是话少、有些阴沉。
村里人只知道,王文星成绩很好,只考了两年,就成为了秀才。
王文星家这几年败落得厉害,在县城的院子与店铺早已经抵给债主,镇上也只剩下一个小茅屋没有被抵押,还是因为这茅屋的地契署名王江河的岳母,张老太。听说,王江河家的外债,现在还有四十几两。这对农人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小户的农家,一年能攒个五百文,便够了不起了。
饶是如此,王文星中秀才那天,王家还是宴请乡亲们吃了顿好的,一家喜气洋洋的。本想家里有个秀才公,纵然不中举,以后也能谋个一差半职的,能把家业立起来的。谁料,王文星会走上这条邪路呢?
村里人,嚼舌根的多,王家的小院里,大家都在低声谈论,不顾主人家的想法。有的人喝了几口老酒,谈兴更浓,声音逐渐放大。
“王文星这兔崽子有什么想不开的?家中虽然欠了些钱债,但有着大好的前途啊!依我看呀,没有享福命。”说话的,是宋家的三叔公,嘴很碎,喜欢用命运说话。
“三叔,您这话就说错了。他要是没有享福命,能在城里吃十几年白米饭?能考上秀才?王文星纯属自己想不开呀。”宋远山笑意盈盈,他是宋家村出了名的杠精,哪里抬杠都有他。经典“名言”背了几箩筐,抬扛水平特别高。
宋家三叔公抽一口旱烟,转而道:“你说的也对。王文星满月的时候,路过的老道士,还曾说过他是文曲星君投胎,以后有出息,这才取名王文星呢。”
“出息,屁的出息!舌头吊出来三寸长,以后做个孤魂野鬼,无人祭拜。”
“三叔公,快别说了,我们胆子小,听不得这些呢。”说话的是宋家的姑娘,王家的媳妇宋晓云。
宋家村基本就宋、王、杨这三姓人,姻亲关系复杂到理不清。
“哎呀,你们女娃子胆子小,就去帮忙洗碗擦桌子,在这里杵着干啥子嘛!”
宋晓云撇了撇嘴,她洗碗蹲到脚酸了,现在就想坐着。转了两圈,偷溜去打牌了。
三叔公等人继续火热的畅聊,谈论中不可避免的饱含遗憾。尤其是王文星的爷爷叔叔们,眼眶红了好几天了。既因为白天干活,晚上守灵;也因为对晚辈的心疼。
王文星是他们王家的骄傲,平常虽然话少,对叔叔爷爷啥的,也很礼貌。本想着出了个秀才,对列祖列宗有了交待,也让他们这些亲人沾沾光。哎!
王文星的堂叔们,始终忙里忙外,不得个空闲。现在,又要去村东头请风水先生来祭灵。
王文星的爹娘,看见儿子尸体的那天,父亲王江河止不住痛哭,嘴中冒血,哭得撅过去几回,缓过来后也有些心不在焉;母亲张圆圆这几天有些疯癫,不住的说些鬼神菩萨。王江河夫妻现在完全不能主持丧事;王文星的弟弟妹妹也还小,只能是村里的族人帮忙料理后事。
话说王文星有三个妹妹,王夏妹、王泉妹、王恩妹;一个弟弟,王满意。
晚上,男女老少围坐在院子里,靠着大火炉子照明。宋家三叔公把王恩妹叫过去:“好孩子,给三叔公说说,你哥哥没留遗遗言吗?”
宋家三叔公,山羊胡子老长了,颤颤巍巍的抖动,两眼浑浊,一脸的老人斑,看着十三岁的王恩妹。年纪大了,就好聊些见闻。
旁边人听了,也纷纷询问,或是侧着耳朵等着听。纵然大致的事他们都了解,也还是不介意多听几遍。
王恩妹与王文星一样,之前也很少回村子,今年家里破落到不行了,才回到大山下住。王恩妹算是个城里长大的孩子,白白胖胖的,是王家三姐妹中最圆润的。
王家才回村里三个月,村里人便大概了解王恩妹的性子。王恩妹泼辣得很,口齿伶俐藏不住话,除了长兄王文星,长姐王夏妹,平日谁也不服。但这王恩妹,小小年纪,做得一口好吃食,也不知道跟谁学的,毕竟她娘张圆圆家务做得就很乱遭。
回村这段时间,王家人都瘦了,除了这王恩妹,还是一样的圆润,白胖白胖的,皮肤好得足够小姑娘们嫉妒。
便有人猜测,这王家虽然破落了,还是留了点余钱的。
也有人说,这王恩妹不挑食,在哪里都能吃个饱。如今不是灾年,村里人吃食不成问题的。
披麻戴孝的王恩妹,挺着胖肚子往凳子上一坐,正坐在父亲王江河的旁边,回答三叔公的话:“我们找遍了屋子,也没发现遗书。要说遗言,死的前一天中午,给我二姐说过,生命没有意义,如梦如幻,找不到生存的意义。我哥以前就爱说这些的,当时我二姐顾着看书,以为我哥矫情,便没多做理会。”
“恩妹,那你哥哥是几点走的,你们没听到动静吗?”三叔公接着问。
“我哥哥是先把绳子系好,然后把凳子后移,站上去之后再凑上前上吊的,就是为了不踢凳子引起我们注意,哪来的声响?”
“哦呦,你个女娃娃家的,没有亲眼看到,怎么知道的嘛?”三叔公一口气拖了老长。
“这是我姐说的,那凳子和我哥上吊的地方,离了一尺远,想来就是用的这个办法。”王恩妹低下头,故作悲伤,其实她在翻白眼。这很好推断呀,一遍又一遍的问,也不嫌烦。
大哥死了,爸妈和姐姐很悲伤,二姐泉妹、三姐恩妹、小弟满意并没有多哭。他们记事时,大哥已经去县城读书了,逢年过节才回镇上,说不上熟悉。
最难过的,除了父母,就是大姐夏妹。
大姐王夏妹小时候,家里很穷,王江河和张圆圆还是镇上的挑粪工人。挑粪工人令人鄙夷,故而收入不算很低。王江河咬着牙,就供养大儿子大女儿一起去学堂,义务学时一年,缴费学时六年,王夏妹和王文星都是一个班级。
后来,王江河靠倒卖木材,挣了些钱财,家里的儿女一应都去读书。
大哥王文星是要参加科举的,缴费学时结束后,就去县城私塾,认真学习去了。大姐留在镇上,帮书院先生打下手,继续零散的学习。
故而,王夏妹和王文星相处时间最久,算是最懂王文星的人。王夏妹大概知道,王文星为什么要自杀。
王文星抱有死志,不在一时。王文星去念义务学堂时,王江河夫妻的工作就是给镇上的人家挑粪,王家的小破茅屋里,门前门后都是粪桶。王家是农村人家,张圆圆每天累的死去活来,也顾不上打理孩子。
王文星和王夏妹,每天下课之余,也只顾得带年幼的弟妹,并没有考虑到打理自身。因此,衣服又破又土,也不整洁。
学堂里面的其他学子,年幼无知,自然会恶言重伤,扬言不和挑粪工的儿女玩,甚至暴力事件也不少见。彼时,王江河夫妻刚从从村进镇上,告诉孩子不能惹是生非,怕有祸事官司上门。王文星与王夏妹求助无援,甚至不敢告诉父母,只知道忍着。
义务学时结束后,王家兄妹进入了缴费的公立学院。仍然被同窗针对,这次更加恶劣,王文星和王夏妹都被几个女孩子用针扎过。学堂里面的老师,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知道学生们的矛盾。
然而,王家兄妹真的上进,遭此对待,仍然醉心学习,从未有过退学的年头。幸好,那些施暴的男孩女孩,未能通过全部学年的升学考试。而且,后来的王江河,赚了钱,同学们也开始与王夏妹交好。
同学们仍然不喜欢王文星,因为他不怎么说话,看起来总是有些阴沉。毕业后,王文星去县里的私学,开始准备考秀才。
在那里,王文星开始遇到第一个对他释放好意的女孩子,那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她带他看书,游园,参加篝火宴会。
她对他好,但不爱他。她表面明媚骄阳,内里多愁善感,喜欢热烈灿烂的男孩,而不是始终阴沉的王文星。
她喜欢上了书院的第一名,王文星开始猛烈地学习,他也聪明,成绩进步飞快,很快就是书院前几名了。
王文星告诉过王夏妹,今生今世,非那个女孩不娶,王夏妹还笑话哥哥幼稚。
谁曾想,王文星今年终于成了书院第一,是唯一一个考上秀才的学子。那个女孩却借订婚,来安慰她喜欢的人。
王文星没有感到秀才的喜,只尝到心爱之人另属他人的苦。
王夏妹也不认为,那女孩是唯一的原因。王文星不止一次给她说过,午夜梦回,总是梦到被针扎,被泼墨水。
王夏妹淡化了痛苦的回忆,王文星却做不到。
且,近几年王家家道中落;王文星自从去县城后,交了些信奉道家的朋友,越发放荡不羁。生死二字常挂嘴上,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来。
最终订婚成为了压死骆驼的稻草,王文星选择一死了之。却给家人留下巨大的伤痛,王家几口人,不敢再进他吊死的屋子,这几天六口人挤着睡两张床呢。
“你姐倒是个伶俐的,昨天听说你姐去镇里面,一跟头摔下去,眼下好些了吗?”这王家,现在真叫一个乱遭,张圆圆偶尔疯癫。王夏妹昨天去县里采买东西,突然一跟头摔倒,脑袋留了不少血,昏迷了好一会才醒过来。
“去药铺包扎以后,好多了。不过,看起来迷糊,昨儿我姐竟然忘记我叔叔是谁,忘记是在哪里!”王恩妹想起来还有些后怕。
王恩妹话多,也是兄弟姐妹中,最适合在农村生活的。话多嘴碎,干活的小能手,一把子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