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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净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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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有个老师就住在我们家隔壁楼,同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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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叫苏净,今年三十四,刚好教我们班的数学,我走读,每天早上去上课,都能碰上老师,跟他打招呼,有时候还会给他捎杯豆浆,问问数学题。
苏老师是个温柔英俊的男人,带一副呆呆的黑框眼镜,语气总是没什么起伏,淡淡的。
但是他很耐心,一句话可以重复好几遍直到人听懂,他从不发脾气,待人和朋友一样好,自然招人喜欢,尤其是小区的阿姨、学校的老师和女同学。
我也挺喜欢这样的老师。
同学知道我和苏老师走得近,经常会有人托我问苏老师结婚没有。
最开始,苏老师都避而不答,后来就说“有”来敷衍了事,我如实传达,还挨了不少抱怨。
我也是冤枉,这事儿,我可没办法啊。
升高二那年的暑假,我背着爸妈偷偷谈了个恋爱,牵着女朋友出去的时候让苏老师给撞见了,他黑着脸打量我们半晌,什么话也没说就转身走了。
那之后没几天我们俩小孩就分手了,我在家哭得稀里哗啦,为了瞒过爸妈只好借开小灶的名头把苏老师拖来家里做感情导师。
当时他只是不断地给我递纸巾,等到我把情伤头上所有的话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完了之后,才开口。
“你还是先好好学习吧,这个年纪谈恋爱,一不小心,耽误的就是一辈子。”
很显然我没意识到苏老师是什么意思,只是继续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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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苏老师的关系越来越好,成了名副其实的好哥们儿,我在他面前虽然不至于和同龄人一样满嘴芬芳,但也很开放了,跟他讲了不少知心话。
但那家伙却一直没变,笑就勾勾嘴角,不怒不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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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开春,我就碰上了霉头,大概是因为去了趟人挤人的游乐园,回家之后发了场高烧,检测之后说我没有感染病毒,但也不幸被隔离。
我刚到医院收拾完东西,苏老师就一个电话打过来,急忙问我有没有事,我笑笑说没有大状况,发了个烧,过两周就回家了。
他在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似乎是长舒了一口气,说:“那就好、那就好,还是要注意身体。”
“谢谢我净的关心。”我看他语气有点压抑,故意用单字“恶心”他一下。
苏老师那边“啪嗒”一声,无人回应。
我见没声音,以为出了什么事,又叫了两声。
“没大没小,别乱叫。”苏老师这次很快就回复了,“回家多休息,进出认真消毒。”
哦,真没幽默感。我撇了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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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回去之后,苏老师给我送了一大堆补品,用得上的用不上的,据他说里里外外消毒十几次才搬过来的。
苏老师好像比我妈还担心我的身体,用我妈的话说这是老师对班长的一片关心,但我觉得苏老师怪怪的——他有点过分担心了,是那种后怕的担心。
而网课期间、开学之后,苏老师在数学上都特别关照我,让我终于突破了140大关。
我总夸苏净是我最好的老师,他也会说项观睿是他最好的学生。
我说我说的是真心话,你是吗?
他还是微微一笑,说,他不会骗我,我真的很好,从哪方面都是吧。
做男朋友呢,小姑娘们应该最喜欢我这样的,又帅又聪明。我洋洋得意。
他摇摇头。男朋友更好,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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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了高三之后,苏老师不知道为什么转走了,其实从上学期末开始,就很少见到他了,半夜也再看不到他坐在窗前批卷子的身影。
从开学,就真的再也看不到他的人了,我问了其他老师和同学还有父母,都没人告诉我苏净去哪了。
我为此还哭了一晚上,在我心里我少的不是一个数学老师,而是一个爱我的朋友。
苏净后来给我寄了一封信,内容无非是希望我学习越来越好生活越来越顺利云云,半句话没提到他不告而别的事。
虽然也没有承诺过什么,可他还真是个不负责任的家伙。我这么想过。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删了我的微信和电话,我们自那会儿就再没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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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和校长是相熟的校友,国庆假他过来我们家吃了个饭,和我爸喝得不省人事,抱着我说醉话。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突然一拍我的肩,跟我说,观睿啊,苏净是个好小子。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
你啥也不知道啊,孩子。校长一副失望的样子。你这次住院,苏净不是担心得不得了吗,你觉得为啥。
我跟他关系好啊。我说。
不懂了吧,苏净高中也在咱们学校,他有个朋友,也和他关系特别好,比他和你好、一万倍。
但是。校长忽然叹了口气。像你这么大,基本不差,那年是2003年,非典把他朋友带走了,正是最好的年纪哟。
我一怔,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爬上心头。
“死了。”我一时不知说什么。
校长往沙发上一躺,好像又回到了十七年前那黑暗的日子。“痛不欲生。最后死了。苏净连他的尸体都没见着,回家在房间里自己关了几个晚上。”
“所以他是怕和自己关系好的人死于病毒吗。”我也靠在了沙发上,心里五味杂陈。
项睿。校长说。“那孩子叫项睿,和你的名字很像,是这个原因吧。”
凉风穿过窗子吹了进来,我眼前蒙了。
那一瞬间,我就如穿越了时间,回到十几年前苏老师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我们都穿着校服,背着书包,在校门口、在操场上、在老楼中的梧桐树底下……
项睿。我渴求真相的欲望从来没有那么强烈,我在家人诧异的眼光中跌跌撞撞地冲进房间,从抽屉里翻出那封一个月前苏净寄给我的信。
好像是本性驱使,我下意识地抽出剪刀,把信封剪了开来。
信封其实有些年头了,被折了很多次,已经有些皱了。摊开看,内面上是有字的。
字有些模糊了,但依然可以看出它们很工整,而且和我的字很像,密密麻麻地在牛皮纸上记录着很多简单的话。
“马上就要开学了,不想上学,但是我们又能天天在一起了,所以也很开心。项睿给净。2002.1.16。”
“我也想学会温柔浪漫,你教教我吧。项睿给净。2002.5.29”
“如果觉得累了就休息一下,留点力气来爱我嘛。项睿给净。2002.10.3。”
“我是否比暮光更容易枯竭?愿你安好。项睿给净。2003.1.7”
回忆像潮水一样席卷而来,校门口从十指紧扣到松开的两只手、操场上透过人群的那一眼、梧桐树下浅尝辄止的吻、偷偷抱在怀里的信、说几百遍也不烦的少年情话。
喧闹的医院、不为人知的爱。
我咬住嘴唇。
信封上还有一段话,大概是苏净新写的。
字迹很新,却深深融进了这封信里。
“有一部日剧说,在没有发现尸体之前,医学上也无法承认其死亡,当所爱之人消失不见时,我们也只能永远等待下去……至少我没有看到你的尸体,我不信。
“所以,项睿,我在等你,我等到了吧。”
这时,校长在门外大喊,苏净癌症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救不了了:“他和我说,学长,让项观睿一定要好好的。”
“瞧你那嘴,好日子少说点这些吧。”我听到我爸劝他。
我那会儿什么想法都没有了,也不知道眼泪是什么时候掉下来的,苏净好像还坐在我旁边,用他一成不变的语调和我谈心、轻轻地拍着我的背,给我递纸巾。
项观睿,又见项睿。
有一个傍晚,苏净敲打着面前的数学卷子,问我:“你觉得我们活着,是为了等待什么吗?”
我还觉得挺奇怪,说,当然不是。
他没有听进去,我也没有理由。
既然你已经等了我十七年,那我再等无数个十七年,也无妨。
《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