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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水芥子 ...

  •   *

      第二天清晨,唤醒我的并非照进和室的夏日阳光,而是一声直冲云霄的尖叫。

      我迷茫地睁开眼睛,视线从空荡荡的天花板挪到被打开一半的拉门,最后定格在紫苑震惊到扭曲的脸上。
      躺在我不远处的男人曲起一条腿,慢悠悠地坐起身来打了个哈欠。梳着高马尾的黑发少女如同五雷轰顶般晃动了两下,而意识到大事不妙的我则拿出平生最快的速度从榻榻米上一跃而起,在紫苑发出下一声尖叫前捂住了她的嘴巴。

      开什么玩笑,要是惊动了祖母,我这辈子也别想回去东京了。
      我盯着紫苑瞪圆的双眼叹了口气:「先冷静,我会解释的。」

      几秒钟后,紫苑惊魂未定地点了点头。我松开捂住她的手,慢吞吞地在迹部景吾身边坐下。紫苑看了看我们两个,先是将拉门合拢,这才试探着跪坐到榻榻米上。
      「那个...」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有纪,这位是——」

      我又在心里长叹一声。
      无怪乎紫苑震惊成这副样子,换成是我拉开门发现自家妹妹和来路不明的男人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反应只会比她还要夸张。

      「你好,我是迹部景吾。」

      我别过头,这家伙十分得体地行了一礼后,居然就不打算再讲话了。

      「那个,迹部君是我们网球部的部长啦。」我有些忿忿地组织着语言:「我昨晚睡不着,去院子里透气的时候正好碰见他前来拜访,因为时间太晚,不想打扰你们休息,所以就暂且让他住在我这边了...」

      我一边说一边心虚地观察着紫苑的反应。这个理由着实称得上蹩脚,先不说昨天忙于祭典疲惫不堪的我为何会失眠,单是深更半夜来神社拜访就足够不同寻常了吧。
      然而令人吃惊的是紫苑在听到迹部是从东京过来的客人时便已经释然,没有追问什么便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十分热情地起身去帮迹部准备洗漱用具。

      我趁这个时候晃了晃沉甸甸的脑袋,试图回溯一下昨晚回到房间后的记忆,却只想起模糊不清的零星片段。
      迹部瞥见我颇为苦恼的表情,冷哼一声开口道:「你这家伙倒是自在,一回到房间就睡得人事不省,连被褥都是本大爷自己找出来的。」

      ...我想起来了。
      毕竟昨天因为祭典的事情忙了一天,还经历了情绪的大起大落,于是回到房间安下心来,一不小心就昏睡过去了。

      该死的,怎么总是在这家伙面前丢人。
      我尴尬地垂下眼睛,视线触及身后的被褥,又情不自禁地抿起唇角。

      这家伙,虽然一副埋怨的语气,还是挺会照顾人的嘛。

      待我们各自整理好仪表,便跟随紫苑一同去祖母的房间进行了晨间问候。
      当然依据我们的说辞,对祖母来说迹部景吾不过是今早来到神社拜访我的一位朋友而已。

      「对了,有纪。」祖母抿了一口清茶,心情很好地说道:「今天下午,爷爷就要回来了。」

      出院...提前了啊。
      我心头猛然一跳,笑容显得有些仓促:「那真是太好了呢。」

      「是啊。本来还想让他在医院多休养一段时间的,可是你爷爷这个人从来听不进别人的话,一定要亲自来看看祭典的情况。」祖母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这下总算是可以放心了。」
      「下午跟他讲讲祭典的事情吧。」她看着我笑起来:「有纪做的这么好,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慢慢地低下头。
      「...好的。」

      我们走出祖母的房间,紫苑准备去处理惯例的晨间事务,却执意要我休息。美其名曰不能冷落远道而来的客人。
      「再说,昨天你才刚结束巡游,还是好好休息一下,不然下午蓝田神主又该说你魂不守舍了。」她这么说完后吐了吐舌头,看了看我和迹部景吾便转身走远。

      我默默注视着少女的倩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然后打起精神看向迹部景吾:
      「那个,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我们出去逛逛?」

      「你现在有这个心情吗?」迹部景吾淡淡看了我一眼,径自走到缘侧盘腿坐下:「趁着还有时间,把你心里想的都说给本大爷听听吧。」

      显然我隐约的不安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于是我干脆顺势坐到他的身边,抱起膝盖望向一片翠绿的夏日庭院。

      「你突然回来,就是因为你祖父的病情吧。」他说。

      我将下巴放在膝盖上,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不过,这显然不是你离家出走的理由。如果只是暂时帮忙的话,你不会一声不吭地急着离开。更何况你给网球部留下的那封邮件,就好像隐隐预感到再也回不来了似的。」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我:
      「本大爷会来找你,是因为那些话看起来比起告别,更像是求救。」

      我还没有说一句话,迹部景吾便把我的处境推理了个七七八八。不过在这种时候,这份敏锐的观察力也算是帮了大忙,否则从整理思绪到决定该从何说起,必定要花掉我不少时间。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那短短几行讯息中究竟有没有包含迹部所说的那种信号,但至少有人愿意为此奔波,只为前来确认一丝我自己都抓不住的绝望。我想除了「幸运」以外,没有别的词语可以更好地概括这些了。

      「...也许吧。直到几天前,我还试图说服自己只是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帮忙做些事情,然而国中还没有毕业,那个人就已经开始计划让我转学了。」我垂下眼睛:「在我们家,作为被严加管束的神社的继承人,我的意见根本无足轻重,所以——」

      「所以你就打算一个人偷偷跑回东京再说。」迹部景吾打断了我。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

      迹部注视着我的表情,停顿片刻后开口说道:「在认为自己的想法不会被重视之前,你真的有在他面前好好地表达出来吗?」
      「...诶?」
      「虽然你一副迫不得已的样子,但让本大爷猜猜,被要求转学的时候,你大概也没有反驳过什么吧?」

      反驳...
      要对祖父的决定说不吗?我突然想起,自己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放弃了这种尝试,但不管是大哭也好,耍赖也罢,这些表达不满的方式从未能让我从祖父这里多拿到一块糖果或是减少哪怕十分钟的练字时间。面对这些,祖父带给我的从来不是打骂,而是那张冰冷严肃的脸,和对一个孩子来说仿佛漫长到永无止境的沉默。

      既然反抗没有用,那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吗?
      现实主义只是说来好听,然而我从来没有试图向祖父输出过任何自己的真实想法,大概也不过是潜意识里的麻木与畏惧作祟而已。

      「逃避是没有用的,蓝田。」他看着我皱起眉毛。

      「既然是你,就别在本大爷面前露出这种逆来顺受的脸啊。」

      *

      晚饭开始前,祖父终于在我和紫苑的搀扶下缓缓落座于阔别已久的和室内。

      我向他介绍迹部景吾时用了面对祖母的同一套说辞,当然是刻意把「网球部」这一关键词省略掉的版本。祖父板着脸随意问了几句,迹部却没有用寒暄使谈话终结,连我都看出祖父被勾起了些兴趣,难得跟初次见面的人多聊了一段时间。
      然而待晚餐上桌,这短暂的热闹便瞬间转变为不言不语的沉默。

      晚饭时我始终纠结于心中的决定,相当心不在焉地扒了几口饭菜便匆匆离席。

      再次走出房间时月亮又升了起来,我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步一步地沿长廊向前走去,停留在正对着一丛绿竹的和室前。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抬手在门框上敲了三下:「打扰了。」

      「进来吧。」

      我走进房间后轻轻合拢拉门,祖父正背对着我坐在桌案前,悬腕落笔于纸上。
      只要没有其他事务,在这个时间练字也是祖父雷打不动的习惯。我默默跪坐在他身后,静静地等待一个开启谈话的契机。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写完一副后祖父放下笔,声音低沉地说道。

      看来在回到神社前,祖父已经大致检视了祭典的成果。
      我半垂着视线回道:「...都是我应该做的。」

      对方闻言后颇为满意地嗯了一声,然后保持着膝盖触地的姿势慢慢转过身来。
      在对上那双虽然浑浊却依旧威严的眼睛时,我几乎有种夺门而逃的冲动,但想起迹部的话,我还是固执地挺直腰背,毅然抬起了头。

      「我有话要对您说。」我深吸一口气,面对威严不减的老人努力抬高音量:「——我不想转学。」

      「...不想转学。」祖父像是在细细咀嚼一般重复了一遍,然后开口道:「还有吗?」

      全然没有料到会被反问的我一时间愣住,祖父不紧不慢地抬起眼睛:「不想转学和不想留在神社,可不是一件事。」

      可事实上这对我来说,就是同一件事。
      我沉默了几秒,老人沧桑的面孔终于浮现出一丝失望。

      「我知道你不想转学是为了什么。」他顿了顿:「但你又不是上场比赛的那方,你陪着这些人打败对手,拿了奖牌,可等他们毕业以后呢?你还能保证自己在网球上找到继续下去的目标吗?」
      「不是年纪小就可以走一步看一步,你既然是蓝田家的后人,就应当知道这是相当不负责任的行为。」

      「你想在学校社团里多混一阵子,所以不愿意转学,这我可以理解。」祖父的语调逐渐冷下来:「但若是想像你妈妈一样走个干净,光是一句『不想』,分量未免也太轻。」

      「我讨厌神社里的工作,我想做的事情远比留在老头子身边继承什么传统更有意义——连这样的话都说不出来的家伙,逃得再远也是白费!」

      扔下这句话,老人在灯影里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气哼哼地拂袖而去。

      我一个人被留在寂静的和室里,跪坐到双腿即将失去知觉才起身离开。

      其实我在来见祖父之前便已经想过,哪怕是得到一顿斥责,对我来说也比无休止的沉默要好得多。然而这样的回应,却与我的任何一种设想都不尽相同。

      现在想来,迹部劝我放弃偷偷溜走的提醒和祖父最后扔下的话,居然在某种意义上不谋而合。
      如果我自己都将这定义为「逃跑」,即使身在东京,心里的枷锁也必将如影随形。

      真是,为什么连局外人都能一眼看穿的道理,我却如置身五里雾中,浑沌至此呢。

      我失魂落魄地踱着步子,在迈出院子之前先一步撞上了熟悉的人。

      「抱歉。」我抬头看向他:「你...可以陪我出去走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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