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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壹章 ...

  •   雪枝自记事起,就没离开过药物,自学会走路,就没出过远门。
      仅仅是从床榻边起身走到庭院的动作,都得耗费她大半的气力,若是恰好吹了风,着了凉,更是得缠绵病榻许久。
      因此她只得拘在这方正的小屋中,以防丢了小命。

      十里八乡私底下都说她身患沉疴,是个活不久的病秧子。
      父母每每听见都会与他们争得面红耳赤,回来后母亲便会抱着她无声落泪,不停地道。
      “不准听他们的胡言乱语,我女儿以后定会长命百岁。”

      雪枝自己也清楚,那不过是安慰之词,活在世上的人都逃不脱生老病死,只不过她的运气不太好,离死亡更近罢了。

      近到需要掰着手指细细算着每一日,每一分,每一秒流逝的时光。
      对雪枝而言,那是过一日便少一日的珍贵之物。

      没有人比雪枝更了解自己的身体了,她注视着母亲悲怮的面容,突然意识到,自己为这个家带来过欢乐,但更多的时候降临的是悲伤。

      于是,雪枝艰难地咽下即将脱口的咳声。
      生怕那会让女人哭出声。
      她死了之后,谁还能为他们拂去落下的泪水呢,谁还能用双手拥抱他们呢。
      雪枝心想,我得再努力一点,活的更久一些才行。

      父母担忧她卧病郁结心头,因为雪枝与健康的姑娘,香取,是亲密的玩伴。
      更怕她问,为什么几乎同年,她不能像香取那样。
      他们在自责,为什么自己无法给予她一副健康的身躯。

      雪枝久病不愈,偶尔会感到寂寞。
      香取总会想尽一切的法子只为逗得雪枝展露欢颜。
      因为她说。
      “雪枝,你笑起来真好看。”
      身穿鹅黄色衣装的姑娘就像是春天的化身,浑身洋溢着快乐的气息,为雪枝单调的世界带来了色彩。
      只有在那时,雪枝确实是将病痛抛之脑后,笑的毫无阴霾的。

      雪枝身体过于孱弱,到了春天万物复苏的季节反倒是难受地更厉害。
      她闻不得一丝飞絮,也就谈不上赏玩枝头上盛放的花,那些独自绽放的缤纷色彩轻而易举就能要了她的命。
      就如同她的名字一般,只能在寂寥的冬日遥望霜雪挂于枝头的景象。

      “雪枝,昨日外出,我看到一株与你十分相称的花……看见那盛开的景色,下意识地浮现出你的面容。”
      “你可要快些好起来。”
      “等你的病痊愈后,我们再一同去赏吧。”
      雪枝就用笔在手札中记下,不知何时,纸张上已满满当当填满了字迹,每一划,每一字都抚平了她的寂寞。
      但更多的还是,那些还未见过,还未做过,与他们在将来的约定。
      雪枝想,那她还得再努力一些,因为有许多事物等着她呢,她还未见过漫天遍野的花朵,还未见过他们口中的风景,还未实现长命百岁的誓言。

      雪枝磕磕绊绊活到了香取出嫁。
      她比香取小一岁,却还未结亲,但那就足已让父母落下欣喜的泪水。

      她如同香取的半身,心中不知何时落下了一颗种子,随着香取的成长,也稳当当地生根,发芽,抽成了花骨朵。
      欣喜时摇曳,忧愁时垂头丧气。
      待到香取长为美丽的女子,寻到了能够相扶走过一辈子的另一半时,雪枝知晓她无法再将她留在身边。

      出嫁前的日子,雪枝受了风寒,没日没夜的高烧让她整个人的意识变得浑浑噩噩。
      她迷迷糊糊地心想。
      至少再坚持一下,待到香取出嫁,待到她来信诉说她过的很幸福,待到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坚持到更久更久后,她还想和她约定到更远的将来。

      就算雪枝自身无法获得幸福也没关系,她想陪伴父母走的更久,想和香取创造更多的回忆。
      因为,雪枝早已将香取视为自己的梦想。

      这场病痛几乎去掉了雪枝的大半条命,仿佛是上天大发慈悲够了,又轻飘飘地收回了垂怜。
      所有人都在想,她一定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悲痛又笼罩着这个家。
      雪枝听见远远的哭泣声想,谁都好,请让她摆脱病魔的困扰吧。
      她用尽一切力气想要睁开眼。
      谁都好,救救她,她一定用下半生来偿还这份恩情。

      屋内不知何时扬起了风,迎着惨白的月色,低沉而陌生的男声落在她耳边,循循善诱。

      “你想摆脱这无用的身躯,离开这方寸之地,行走在世间吗。”
      “不必再看上天脸色,不必再对神明祈祷。”
      “活下去。”

      字字句句扎在雪枝的心头,唤起她心底最深的愿望,她强撑着起身,脸颊如当夜的月色一般雪白透明,不似真人。
      已是深夜,唯有寂寥的风声划过。
      奇怪的是,明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仍能清晰地看见那抹鲜艳的玫红色双眸。
      活下去。
      活下去。
      对生的渴望从来没有如此之深。
      “……活下去。”雪枝鬼使神差地说道,“我想活下去,见证我的梦想,我想活的比任何人都久。”
      “久到父母不会因我的亡故而伤痛。”
      “想与香取一同站在阳光下。”
      “想见她。”

      雪枝捧起了手心的红色液体,一饮而尽。
      男子专注地看着雪枝的唇被染红,亲眼看着她盛满了忧伤的双眼变为恶鬼的瞳孔。
      世上就又多了一只女鬼。

      后来,雪枝确实活了下来,但她若是预见日后宛若地狱煎熬的每一日,她一定想要阻止那个说着“想要活下去”的自己。
      父母再也不会为她而伤痛。
      因为在她喝下那捧血液成为不老不死的生物后,他们便死在了那个夜晚。
      映照在眼中的霜染红了颜色。

      那个出嫁在即的好姑娘,香取,想着在最后一次离开前来探望雪枝,也永远地沉睡在此。

      雪枝恨不得立刻死掉。
      她心中的土壤坏死,绽放的花朵枯萎,悲愤与对自身的痛恶将她整个撕扯成了两半。
      一半尖叫着等不得一分一秒想去寻死。
      一半又不断回放着父母与香取临终前最后的遗言。

      “雪枝,快逃啊……”
      “雪枝。”
      “雪枝。”
      “活下去啊。”

      一声声渐弱的呢喃逐渐消失,却化为更紧的咒缠绕在身,成为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的罪业。
      世界在她眼中变得灰白
      “活下去啊,雪枝。”

      天边逐渐蔓延近了白蒙蒙的亮光。
      将她拉入地狱的恶鬼已然失去踪影。
      女鬼跪在满目疮痍的屋内,捂住双目。
      “不。”
      “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

      雪枝没有去触碰倒在屋内冰凉的躯体,她不敢,也无法这么去做,扑鼻而来的铁锈几乎又要让她失去意识。
      她只能守在不远处的阴影,一动不动地凝视着。
      直到他人发现父母已足不出户好久,直到他人发现香取失踪,循着踪迹来到了家中,闻讯而来的青年抱着倒在血泊中的未婚妻,哭得撕心裂肺。

      惨剧很快引来猎鬼人的注意。
      带刀的武士们来到了这里,他们结伴而行,面色凝重地注视着人间惨景。
      惊惧的人们不敢上前,只围在宅邸周遭窃窃私语。
      耳聪目明的炼狱慎次郎抓住了漂浮过的只字片语。
      “……真惨。”
      “可怜的雪枝,身患重病,又死的这么凄惨。”
      “不对,不对。”
      “死去的是香取。”

      “那雪枝又去哪里了。”
      人们笃定地这么说道。
      “肯定也不在人世了,那女孩从小身体就不好,多走两步就能要了她的命,怎么能逃得过。”

      人们又说着,不见尸首,好歹还能有一丝生机。
      可假若雪枝存活,又如何能面对亲人全部死绝的情形。
      死了倒是一了百了,活着竟也成为了折磨。

      炼狱慎次郎与继国岩胜肩并肩站着,他蹙眉听着闲言碎语,他到底还是听不得这种话,倒是身旁的青年显得波澜不惊,窥视不得任何情绪。
      他环视周遭,心头陡然划过一股奇异的思绪。

      炼狱留下来为这家人收殓了尸首,他总觉得自己一定是忽略了什么微妙之处。
      两座坟包孤零零地起在宅邸不远处。
      炼狱慎次郎与继国岩胜打算在此处再留宿一夜。

      “雪枝。”
      他仍旧回忆着白天历历在目的情形,不由得念叨着这家人女儿的名讳。
      她是生是死,活也不见人,死又不见尸。
      为何死去的是另一名少女。
      如果她还活着。

      仿佛是回应般,庭院外响起了极轻的动静,犹如微风掠过,转瞬便消失了。
      炼狱如鲤鱼打滚般跳起,一手带过身边的日轮刀追出了门,路遇同样听见声响的继国岩胜。
      他们越是追寻着那不知名的人影,越是心中了然,炼狱几乎是手不离腰间的日轮刀。同时,悲悯之情涌上心头,他终于明白名为雪枝的女子身在何处了。

      不见啃食痕迹的尸身,消失不见的小女儿,白日里后背犹如针扎般的视线。
      ‘死了倒是一了百了,活着竟也成为了折磨。’
      那要是活的不人不鬼呢。
      人的心禁锢于恶鬼的身躯中,饱受煎熬。

      白日里听来的闲话,此刻显得无比讽刺。
      炼狱与继国岩胜追寻着掠过宅邸,人影失去了踪迹。
      青年们直直地盯着两座坟前崭新的足迹,心中浮现起不可思议的情绪,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块儿。

      雪枝待到月上枝头才感到恢复了一点神志。
      她走出了那间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屋,却再也无法对外面的世界产生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期盼。
      她想。
      ——她病中唤来的不是神明,而是恶鬼。

      村里的人说的对,雪枝身患重病,确实是活不成了。
      她就理应乖乖地去死,而不是奢求不属于她的未来。
      如果死的是她该有多好啊,父母虽会悲痛,却迟早会走出阴影,香取也不会因此丧命。

      她如今活着,却比死了还难受。

      ‘雪枝啊,活下去。’
      女鬼跪在坟前,呜咽地不成声,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顺着脸颊滴落于泥土,悄无声息。

      月色照亮了她的面容。
      照亮了继国岩胜破空袭来的日轮刀。
      更是照亮了她脸上蜿蜒的泪痕。

      “父亲,母亲,香取。”
      “我做不到。”

      她心如死灰,引颈受戮。
      举起的日轮刀猛地停留在她颈边。
      她抬起头,盛满泪水的双眸对上了惊异的青年。
      于是,刀就再也无法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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