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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第 1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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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维皓苏醒后的精神状态甚至比化疗前还稳定一些,令文雅莉重新生出一些希望来,找到主治医生商量治疗方案。
但没等医生给出确切的治疗方案,病房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一位很年轻的男生。
男生看起来跟他们同龄,发型和衣着同时兼具潮和宅两种风格,说话时逻辑分明,简单直接。
“我们是去年夏天在网吧认识的,当时我们座位相邻,我帮他解决了一个因为太久没登录而被锁定的社交账号,也向他介绍了当时我们团队正在设计的游戏。”
“那是我们做的第一款游戏,虽然已经快要完成了,但因为资金问题,其实已经没办法继续往下走了。”
“他听完后说他愿意投资十万块钱给我们,可打动他的好像不是游戏本身,他只是说我玩游戏的样子让他想起一个朋友。”
“那笔钱让我们的团队起死回生,把那款游戏完完整整地做了出来。”
“后来那款游戏有幸发行,我们的团队变成了公司,我们也一直为他保留着相应比例的股份。”
“这一年来我一直想联系他,可是渠道有限,我只能给那个我唯一知道的社交账号发了很多邮件和留言。”
“不久前我才第一次收到他的回信,他说他——”
说到这里,男生突然话锋一转:“有些话好像要问过他的意见后才能说,我能先见见他么?”
男生进到病房后很快就出来,从背后的书包里掏出一份文件:“请问哪位是文雅莉小姐?我这边材料都准备好了,只需要她签名就可以了。”
没等文一熠和文嘉秋回答,走廊那端的医生办公室传来开门的声音。
是文雅莉走了出来。
文一熠和文嘉秋立刻回头看过去,男生也跟着不明所以地转移了目光。
文雅莉出了办公室就脸色铁青地快步往病房这边走,手里紧紧抓着同样颜色的一份文件。
文嘉秋刚要迎上去说话,他身旁瞥到文件封面的文一熠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文嘉秋有默契地把话咽了下去,用眼神询问文一熠,却看到她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双眼紧紧盯着文雅莉的脸。
文嘉秋问:“怎么了?”
文一熠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回答。
文嘉秋意识到什么,也不再问。
文雅莉脚步不停地经过他们,进到病房,反手把门甩上。
文一熠盯着病房门看了几秒,才收回目光转向那个男生:“不好意思,文雅莉现在可能不太方便,可以留个联系方式吗?我们随后会再联系你。”
“没关系。”男生掏出一张名片,跟着文件夹一起递过来,“你们可以先看看文件内容,有问题随时联系我。”
“好的。”文一熠接过来。
男生收拾好自己的书包,礼貌地道别离开了。
走廊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文嘉秋再次轻声开口:“怎么了?”
文一熠抬起头,眼睛找到他的眼睛,才开口慢慢说:“雅莉刚才手里拿的,是遗体捐赠书。”
病房里文雅莉把那份文件递到文维皓面前:“什么时候签的?”
文维皓低头,像不认识字一样看了好久,才回答道:“去年。”
文雅莉不问他为什么,只是说:“你现在有放弃的机会,也有继续坚持的机会,只要我也签字。”
即使低着头,文维皓也知道文雅莉正看着自己,但他不知道她眼中的目光是什么样的,也不敢知道。
“我当时签这个,是想用……换一个有人处理后事的机会,我不想在外面当孤魂野鬼,他们说……”
文雅莉打断他:“那你现在不需要了。”
“他们说我的遗体利用完后会被火化,如果没人来领的话,也会把我安葬。”
文雅莉不说话,但她的目光犹如实质。
文维皓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慢慢说:“如果之后你们还记得我……”
“我不想再回文沟村了。”
他的眼泪流到唇角。
“可以把我埋在一个只有你们知道的地方吗?”
文雅莉并不回答,依旧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她的双眼平静,文维皓预料的怒与恨都没有,却更令他痛。
文维皓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到病床上:“对不起。”
“对不起。”他重复说,“对不起。”
“哭什么?答应你了。”文雅莉终于走近,伸手擦他的眼泪。
她不再反驳他的对不起,轻描淡写地又说:“我爱你。”
文维皓的眼泪淌得更凶,却不再让文雅莉擦,他流着泪低下头靠到她怀中,被她伸手抱住。
文雅莉紧紧抱住他,手心用力抚摸着他的后颈和后背,语气依旧平淡:“我爱你。”
文雅莉在那天签下两份文件,尊重文维皓捐赠遗体的意愿,同意在他离开后继承他的所有遗产。
文一熠一直很担心文雅莉的精神状态,全程守着她,但文雅莉签字时握笔很稳,冷静而干脆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从那天起文雅莉不再流泪,她一直保持着这份无懈可击的冷静,用这份冷静拥抱文维皓,支撑着文维皓,陪伴着文维皓,一直到告别那天。
那时已经是十月初,但A市的夏天盘旋不退,秋天迟迟不来。
所有人心中开始充斥着惴惴不安的预感,房间里的大象投下巨大阴影,但他们都保持沉默。
文梦新放了假就赶过来,几个人日夜轮流守在病房。
那天深夜,文雅莉记不清文维皓身边围绕着的监护仪响了多少次。
她站在医生护士的外围,看着他们抢救文维皓。
人影纷乱交错,某个瞬间她同病床上的文维皓对视,清楚地看到他灰败的脸上狰狞的痛苦。
那竟然是他身上唯一鲜活的东西。
那瞬间她猛然意识到,文维皓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同她提过疼这个字眼。
主治医生上前同文雅莉说话,说了什么她听不清楚,她紧紧盯着病床那边,声音颤抖:“医生,他疼吗?”
医生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但文雅莉已经不需要回答了。
医生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文雅莉沉默了很久,点了点头。
护士拿过来印满黑字的白纸和笔,她在第三份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设备被撤掉,医护人员离场,文梦新他们在赶来的路上,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文雅莉动作僵硬地走到病床边,终于再次同文维皓对视。
文维皓的瞳孔像颤颤欲灭的烛火,却紧紧地盯着文雅莉惨白的脸,嘴唇轻动。
文雅莉知道他是有话要说,立刻凑过去,手心用力地抚摸着他的侧脸,想跟他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心口和大脑都一片空白,只能哀切又茫然地看着他,像正被夺走最珍贵的东西。
文维皓抬起手,微凉的指尖无力地摸了摸文雅莉的脸颊,对她说出最后一句话:“别怕,我永远爱你。”
这句话用尽他最后的力气。
文维皓像是烧到尽头的残烛,最后一滴烛泪用尽全力燃出的花火是给文雅莉的。
那花火转瞬即逝,灭掉的那一刹就是短暂重逢的尽头,是永别的无声前奏。
重逢那天开始,文维皓不知道对她说了多少遍对不起,他知道文雅莉不喜欢听,也不需要,但是他张开嘴,还是要说那三个字。
爱意被悔恨和愧疚交织覆盖着,像压在他心口的大山,他说了那么多遍对不起,总算把它移开。
于是他终于张口不再先说对不起,而是我永远爱你。
我永远爱你,即使分离多年,即使从此□□消亡,灵魂散灭。
文雅莉被这句话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受刑一般看着那两簇烛火那么轻易就失去光芒,让她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跟着灰暗熄灭,化为灰烬。
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掉出来,正落在文维皓的眼角,然后缓缓滑落,让她分不清是谁在哭。
但是文维皓已经失去了流泪的能力。
只有她还能流出眼泪。
但是文维皓说永远爱她。
他说他永远爱她。
文雅莉颤抖地捧着文维皓的脸,他的眼睛没有完全闭上,仍朝着她的方向,像是不舍。
第一次跟文维皓分离时,她觉得他是那样决绝又自我的一个人,好像什么都能抛下,对别人狠心,对自己更是毫不留情。
她因为这样的决绝爱上文维皓,这些年又恨透了他的决绝。
可事到如今,她又希望文维皓不要改变,决绝到底,不要这样痛苦,不要最后还用这样的双眼望着自己。
文雅莉颤着手,覆在文维皓的眼睛上:“我也永远爱你。”
他终于闭上双眼。
文雅莉失去全部力气,痛哭出声,眼泪像雨滴,砸在一棵停止生长的枯树上。
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将短暂的来路和未知的将来狠狠压缩在一起,凝结成一根与年岁等长的钉子,将她钉在此刻。
她的血肉和骨头都被刺穿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回到从前,但她也没办法往前走了。
此刻的痛苦会成为她今后人生每一天的底色,永远不会褪色了。
后来的事文雅莉都不太记得了,只记得自己一直紧紧抓着文维皓的手。
有人把他们的手分开。
她尖叫痛哭着扑过去,再一次抓住他的手。
只那么短短几秒,文维皓的手就变得冰凉僵硬。
于是文维皓留给她最后的记忆就是一双合不上的眼睛和一只冷得像冰一样的手掌。
记忆最后是大段的空白和一场很短的梦。
梦中回到他们坐飞机去A市的那天,文维皓坐在文雅莉身旁,没什么精神,却一直盯着她看。
她伸手给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盖着的毯子,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没出声,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仍旧看着她。
“嗯?”文雅莉想引他说几句话,就继续又问。
文维皓还是不答话,只是又往她身边挤了挤,头靠在她肩膀上,闭上眼。
文雅莉也不再说话,歪了头跟他依偎着靠在一起,眯起眼睛看向窗户外的云。
梦中的她望着窗外,梦外的她望着他们,看到文维皓又睁开眼,用一种很平和的目光沉默而又长久地注视着她的侧脸。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那时心里在想什么了,但是梦中这一瞬她意识到文维皓或许已经提前预知到了自己的命运。
从那时开始,他就在无声地同她告别了。
云中有光芒一层层透出来,漫过他的身体,淹没他的双眼,涌向梦中的文雅莉。
梦境将碎。
同一瞬间,有双冰冷的唇凑到她耳边,呢喃着说了句什么。
文雅莉从破裂的梦境中睁开眼,梦中注视着自己的双眼倏然不见了,她再闭上眼,却只能看到一双合不上的,失去光芒的双眼。
梦中画面一帧帧失去色彩,变脆变薄,呼吸间碎成灰烬,那声呢喃却渐渐清晰。
“我永远爱你。”
这五个字如在耳边,文雅莉却觉得恍如隔世。
房间里守着的文一熠和文梦新这时也发现她醒了,文一熠过来跟她说话,文梦新立刻去厨房端了文嘉秋熬的粥过来。
文雅莉被扶起来安安静静地坐着,文梦新喂她喝粥,她盯着粥碗出神。
文梦新耐心等了一会儿,忍不住想出声叫她的时候,她突然抬起头来:“他真的回来过吗?”
文梦新的眼泪一瞬间涌出来,同她对视的目光由关切变成哀切。
“我有点分不清了。”文雅莉又说。
说完,她接过粥碗,喝了几口,又停下动作,慢慢问道:“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会的。”一旁一直没说话的文一熠伸手环抱住她的肩膀,低声说,“会再见的。”
“不管踏进哪一条河流,大家最后都会在同一片海洋里重逢。”
“一定会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