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海漫漫》浓积云

12、第 12 章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一个小时前才跟他分开，这回听到他的声音，却感觉好像跟他很久很久没见过了，久到一听见他的声音就开心。
　　“哎！”文一熠喊得响亮，文嘉秋下意识就应了一声，应完才反应过来对方是谁，“点儿点儿？”
　　“是我，你听出来了呀！”
　　“咋是你啊？你给我打电话干啥？你不是刚回家么？有啥事直接来找我呗。”
　　文一熠声音低落下去：“我不在家了，我来市区了，这几天都不回去了。”
　　有点突然，文嘉秋在那边啊了一声就没话说了。
　　两人隔着话筒沉默了几秒，文一熠想起自己刚才对爷爷的承诺，赶紧长话短说：“哎呀我不能跟你多说了，我用的别人的电话。我就是跟你说一声，免得你找不见我了，然后帮我照顾一下笨笨。”
　　“好，你放心。”
　　“那我挂了啊。”
　　“你回家了就来找我。”
　　“好。”

　　啪。

　　文一熠满心都是自己现在用着别人的电话，不好意思久用，火急火燎地挂了电话，人却愣住了。
　　她保持着把话筒放回电话座上的动作，对着电话上的数字按键愣神，忽然有几分怅然若失的感觉。
　　她刚才说的话老人都听到了，觉得这小姑娘急着挂电话的样子还挺有意思，就笑了一声：“再多说两句也没事儿，爷爷不是那种抠门儿的老头儿。”
　　文一熠回过神，朝他笑笑：“不用啦，话都说完啦，谢谢爷爷！”
　　说完，退后一步朝老人鞠了个躬，往回走了。
　　刚才是跑着出来的，恨不得一步迈到小区门口，现在该回去了，又恨不得一步分成两步走。
　　实在不想回去。
　　文一熠磨磨蹭蹭地往回走，想起刚才耳边的文嘉秋的声音，没来由的有点失落。

　　慢悠悠晃回去，一进门，就看到文宏涛站在门口的玄关那里，她扔在地上的书包大开着，地上有被撕碎的作业本。
　　“去哪了？”文宏涛手里还拿着半本作业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冷质问。
　　文一熠没有回答，她看着地上的碎纸片，几乎呆住了。
　　“问你呢！哑巴了？”文宏涛对她的反应很不满意，将那半本作业本在她面前晃了晃，“这是啥？嗯？！这是啥？！”
　　文一熠终于抬头：“我的语文作业。”
　　“作业？”文宏涛不屑地重复一遍，“你管这叫作业啊？”
　　“看看你写的什么玩意儿？这也叫字？你天天就是这么写作业的吗？怪不得就考那十几名！还不够恶心人的！”
　　文一熠眼睛已经红了，她瞪大眼看着文宏涛，看着他轻蔑厌恶地又看了一眼手里的作业本，然后当着她的面把它们撕碎了。
　　那是文一熠整整写了四天的语文作业。
　　一笔一划抄的课文和字词。
　　就这么化为乌有。

　　文一熠在见到父母之前，从来没有被爷爷奶奶这么对待过，他们对她完全是放养，没有任何要求和约束，导致她从小其实是那种任性到甚至有些娇纵的性格，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委屈。
　　这一刻，文一熠心中的愤怒和委屈战胜了对文宏涛的畏惧，整个爆发了，她踮脚抬手把自己已经变成废纸的作业本从文宏涛手里夺过来，咬牙忍着眼泪哽声大喊：“你凭什么管我？！”
　　文宏涛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好像完全没想到一直怯怯弱弱的文一熠会反抗顶嘴。
　　这些天来莫名遭受的冷落和委屈全都化作怒火涌上心头，文一熠大声质问：“我作业写成什么样关你屁事？”
　　啪一声亮响，文宏涛一巴掌狠狠扇到她脸上，文一熠直接摔到了地上，她还没反应过来觉得疼，就先条件反射地尖叫了一声。
　　那是文一熠第一次挨打，从小爷爷奶奶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这一巴掌下去，将她十一岁之前生活的童话世界整个劈开一条裂缝，从此一点点变成摇摇欲坠的一座废墟。
　　爷爷奶奶终于闻声从屋里出来，大惊失色，过来阻拦着还要上前的文宏涛。
　　文一熠趴在地上，被奶奶扶起来，拉到身边，她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我的字就算写得再差，也是我自己学的，也是我自己一笔一划写的！你嫌难看可以不看，凭啥撕我作业？！你凭啥？”
　　文宏涛冲上前，不顾爷爷奶奶的阻拦，一脚又踹到文一熠后背上，文一熠一个趔趄，要不是被奶奶扯着胳膊，又得摔到地上。
　　奶奶大喊了一声，爷爷厉声叫着文宏涛的名字，却旋即被文宏涛的怒吼压了下去。
　　文宏涛指着文一熠：“凭老子是你爹！”
　　文一熠又痛又怕，尖叫着哭喊起来：“你不是！你凭啥？！你还我作业！啊——！”
　　文宏涛怒不可遏，撸了袖子又要往上，被爷爷死命拦在了原地。
　　文一熠被奶奶拉进怀里护着，从她胳膊弯里抬起眼，看到文宏涛因为怒火变得都有些狰狞的脸，恍惚间觉得自己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他恨不得亲手掐死的仇人。
　　文宏涛是家中独子，从小也是被惯大的，爷爷奶奶的阻拦根本没被他放在眼里，一切像一出因果报应的闹剧。
　　最后是郑燕冲出房间，一脚踢到文宏涛身上，又往他后背上补了一巴掌，劈头盖脸地骂：“发什么疯？不嫌丢人吗？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一物降一物。
　　文宏涛立在原地，好歹没动静了。
　　说完，郑燕扭头看着紧紧依靠着奶奶身体满脸眼泪的文一熠：“自己作业写不好，还不让大人说了，还这么跟父母顶嘴，说你几句，撕你几张作业，还不是为了你好？”
　　文一熠眼里脸上全都是眼泪，没有看清郑燕说这话时脸上是什么表情。

　　这场吵闹最后是怎么平息下来的，文一熠记不太清楚了，她记得自己哭了好久，奶奶搂着她，也跟着她掉眼泪。
　　文一熠哭着要回家，也不要文宏涛送，后来爷爷骑电动车把她送了回来。
　　文一熠坐在电动车后座哭了一路，爷爷本来想跟她一起留在家里，但文一熠不肯，她不想再见到任何人，哭着要爷爷走。
　　爷爷没办法，又骑着电动车回市区了。

　　文一熠一个人拎着书包立在家门口，又哭了一会，到家门口的石台上打开书包。
　　本来是想整理一下作业的，但一打开书包就看到被她乱七八糟地塞进去的语文作业，已经被毁得不能要了。
　　天色已晚，邻居们都在家里准备着吃晚饭，街上没什么人。
　　文一熠一看到被撕碎的作业本，就又忍不住了，豆大的眼泪从眼眶里往外掉。
　　她把书包一扔，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到了她的哭声，笨笨从文嘉秋家里敞开的大门里猛冲出来，奔向她。
　　文一熠被它扑到身上，整个坐在地上，她就索性坐在地上接着哭，一边掉眼泪一边打哭嗝。
　　笨笨意识到她情绪不对，围着她一个劲儿转圈，还往她身上拱。

　　“笨笨——！笨笨——！快回来！”
　　文嘉秋由远及近的声音传过来，应该是发现狗跑出来了，出来找了。
　　笨笨仰头汪汪汪叫了几声。
　　文嘉秋走出大门，声音里带着笑意：“快回……”
　　话还没说完，人就愣住了。

　　文一熠顾不得这一人一狗，哭得停不下来，发不出声音，眼泪也止不住，一抽一抽地捂着脸坐在地上。
　　文嘉秋跑过来：“点儿点儿？！点儿点儿！你咋了？”
　　文一熠捂着脸，不说话。
　　文嘉秋蹲到她面前，把她手拉下来，看到她眼都哭肿了：“别哭！别哭！怎么了？跟我说说，别哭啊！”
　　“你不是去市区了吗？咋又回来了？”
　　文一熠皱起脸，哭出声音。
　　文嘉秋不敢再说话了，拉着她手，给她拉了起来：“来，先起来，地上多脏啊。”
　　文一熠任他拉着站起来。
　　文嘉秋拉着她手腕，看着她，刚要再说点什么，脸色忽然一变，握在她手腕上的手猛地收紧。
　　“点儿点儿！你腿咋了？！疼不疼？”
　　说着，就又蹲下身，两根指头捏着她裤腿往上挽。
　　文一熠被他吓了一大跳，跟着低头一看。
　　她穿了一条长裤，脚上还穿着从家穿去市区的那双拖鞋，现在拖鞋还是还是那双拖鞋，裤子还是那条裤子，却有一行血顺着她左腿一直往下流，已经流到她脚面上了。
　　文一熠一时忘了哭，打着哭嗝，看着文嘉秋动作很快地把她裤腿撩到膝盖上。
　　裤子撩上去，就是一片血腥，文一熠膝盖上的那块刚结起来的厚痂不知道什么时候崩裂开了，露出还没长好的伤口和白花花的嫩肉，血顺着小腿往下流。
　　就这么一会功夫，血就在她鞋窝里积起了血洼，她五根脚趾缝里都是血。
　　痛意在鲜血的冲击下后知后觉的苏醒。
　　膝盖那块除了钻心的疼，没有别的知觉了。
　　文一熠的情绪再次崩了，双手捂着眼睛，又张嘴大声哭起来。
　　文嘉秋蹲在原地，仰着脸，抓住她胳膊肘晃晃：“没事儿，别哭，没事儿的，你别哭。”
　　“疼不疼？你疼不疼？”
　　文一熠哭得实在是太厉害了，眼睛肿起来，又被她自己揉得发红，跟她脸颊上的巴掌红印连成一片，看不出来脸上挨了打。
　　文一熠哭着点点头，手上不停地擦着自己好像再也流不完的眼泪。
　　“走走走，快走，去我家，能走不？”
　　膝盖一动就疼，文一熠觉得好难过啊，除了哭声，发不出别的声音了。
　　文嘉秋顾不上太多，好说歹说哄着文一熠趴到他背上，背着她一路小跑往家里跑。
　　“不哭了，不哭了，没事儿，没事儿，别哭了点儿点儿。”

　　文嘉秋不停地跟文一熠说着话，但文一熠哭得大脑一片空白，根本听不进去文嘉秋在说什么。
　　文嘉秋背着文一熠进了家门，把人放到院子里的水池边，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文一熠的眼泪就把他背后的衣服打湿了一小片。
　　“天呐……”文嘉秋心里难受又无措，蹲到她面前，“咋了呢？别哭了好不好？”
　　文一熠摇着头，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眼泪也没停，文嘉秋却知道她什么意思，她实在太难过了，自己也控制不住。
　　文嘉秋没办法，只能任她哭，自己牵了水管开了小水，给她把腿上的血迹冲干净。
　　文一熠一边哭，一边配合地甩掉脚上的鞋，光着一只脚立在原地。
　　文嘉秋把她鞋也冲干净，放到她脚边，她重新穿上。
　　文嘉秋关了水，给她找了个小板凳，“你坐这儿等一小会儿，我去拿药，等我出来了你就不哭了好不好。”
　　文一熠抽噎着点点头，坐在板凳上擦着眼泪，看起来情绪似乎稳定了一些。
　　文嘉秋一边给她涂碘伏，一点抽空注意她，见她虽然还一抽一抽的，但总算没有要继续哭的意思了。
　　也不敢问发生了什么，感觉问了她就又要哭。

　　到了最后，文嘉秋也没有再问文一熠为什么哭成那样，但她这次歇斯底里的哭泣却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让他每次想起来心里都很不舒服。
　　他希望文一熠每天都能开开心心的，再也不要这么哭了。
　　文一熠从那天之后，蔫了很久，但没有跟任何一个小伙伴提起过挨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