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海漫漫》浓积云

103、第 103 章

　　一个星期后，文嘉秋照旧来学校看她，临走的时候塞给她一个小小的袋子，“今年的生日礼物，提前给你，省得你总惦记着掀我桌子。”
　　文一熠捏了捏袋子，想起来那张照片，立刻就要拆开看。
　　“哎。”文嘉秋拦住她，“回教室再看。”
　　文一熠听他的话，到了教室才拆开袋子，袋子里是个牛皮纸信封，装着一小沓照片，有她的单人照，也有两人的合照，有的文一熠见过，有的她完全没见过，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
　　第一张就是她前几天在文嘉秋桌子玻璃下看到的那张，她又盯着那两张笑脸看了很久，才抽出下一张。
　　第二张仍旧是老照片，还是那堵墙，看起来长大了一些的两人挨在一起，并肩而站，穿着小碎花吊带裙子的文一熠没有再搂着文嘉秋的脖子，只是右手抓着他的胳膊，文嘉秋身子向她那边倾斜，和她一块朝镜头开心地笑着比耶。
　　第三张看起来应该是在文嘉秋家的老房子门口，文一熠侧对着镜头蹲在地上，不知道沉迷于地上的什么东西，没有看镜头。
　　文嘉秋倒是正对着镜头站着，但也没有看镜头，他右手握着文一熠的左手腕，视线也在她身上，似乎是想把她拉起来，又似乎只是单纯地拉着她，想让她看看自己，跟自己一起玩。

　　再往后，照片里的人不断成长变化，文一熠的笑容一张比一张收敛，不再对着镜头笑得那么灿烂，甚至不再笑。而她身旁的文嘉秋却一张比一张笑得开心，所有的照片里，只要在文一熠身边，文嘉秋脸上就永远都带着笑。

　　其中有一张，文一熠手里捧着一块啃了一半的西瓜，躺在文嘉秋家客厅里的凉椅上睡着了，脸上还沾着西瓜子。文嘉秋穿着背心短裤人字拖，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一手托着一块大西瓜，一手指着她，笑得像个傻子。
　　......
　　倒数第二张应该是去年夏天照的，一群小伙伴难得一起出去爬山，文雅莉带了家里的相机，爬山的过程中拍了很多照片。
　　照片里文一熠看向镜头，头发被山顶的风吹得扬起来，完全露出来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起来一脸漠然，甚至有些死气沉沉，而文嘉秋在她身后歪着身子笑得一脸灿烂，还在她头顶用剪刀手比划了一对兔子耳朵。
　　文一熠当时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动作，直到看到这张照片。
　　......
　　照片一共十六张，按照时间排序，每张的背面都有文嘉秋手写的留言：
　　—认识你我也很开心
　　—耶！
　　—你又欺负我！！！
　　—这张我好傻，你好可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失眠噩梦快离开！失眠噩梦快离开！失眠噩梦快离开！
　　—堆雪人啦！高兴！
　　—耶！
　　—小学生文一熠
　　—毕业啦！
　　—干杯！
　　—十二岁啦！
　　—下雪啦！文一熠今天超开心！
　　—吃饱饱身体好！
　　—好酷啊文一熠

　　最后一张不知道是文嘉秋什么时候拍的，文一熠背对镜头，叉着腰歪着头仰脸站在文嘉秋家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石榴树枝叶繁茂，透着蓬勃原始的生机，衬得她看起也好像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和斗志，无所畏惧，暂时不再看起来死气沉沉。
　　照片背面依旧是熟悉的笔迹：
　　祝我的超级偶像文一熠十六岁生日快乐！
　　永远开心！健健康康！
　　文点点全世界最最最聪明！全宇宙最最最厉害！全天下最最最珍贵！
　　我永远崇拜你！
　　来自你的忠实粉丝——文嘉秋

　　文一熠忽然觉得眼眶泛酸，她来来回回地翻看照片和留言，很轻易能想象到文嘉秋写下每句话时的表情。
　　从她认清自己不可能从那个所谓的“家”里得到爱的那一刻起，她就开始厌恶从前的自己，厌恶那个愚蠢到在无花树下等待花开的自己。
　　每长大一岁，她就会对过往岁月里的自己更加厌恶一分，拒绝回忆，抗拒看到从前的任何相关影像，甚至有段时间她曾认真考虑过把家里相册里的自己全部撕下来烧掉，彷佛这样就能把从前自己的愚蠢和天真也一笔抹消。
　　这些念头和厌恶一直扎根在她心里，直到今天看到这些照片。
　　文一熠也是这时才醒悟，人生并不总是非黑即白的，过往的愚蠢和天真不可抹消，往日的欢乐也同样确凿存在，历久弥新。
　　那些快乐年岁流水般无声地淌过她指尖，让她暂时不再恐惧未来，反而获得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巨大力量。
　　或许她不该过分执着于过往的苦痛与怨恨，不该舍本逐末，那些光阴美好易逝又弥足珍贵，其中掺杂的苦痛与怨恨不值得她因噎废食地连带那段光阴一起丢弃。
　　她觉得自己也许不必太过恐惧，只需奋不顾身地跟着文嘉秋往前，只要她一直怀抱着这段岁月。
　　只要不遗忘，她就永远富有，永远拥有世间最珍贵的快乐。
　　即使今后要做孤岛，做行星。

　　这份礼物给了文一熠很大的慰藉，她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情绪平稳，不再会轻易陷入自我否定的漩涡，仿佛自己真是文嘉秋眼里那个千好万好的文一熠。
　　这使她身上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僻气质有所消解，人平和许多，开始慢慢适应新环境。

　　文一熠之后很快适应了新学校的学习节奏，没有跟上的课程她去老师那里领了资料自己过了一遍，剩下的部分只能寄希望于一轮二轮复习的时候多下功夫。
　　文嘉秋对她学习的辛苦程度的感受很直观，文一熠两周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像掉了层皮，整个人瘦成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他看着揪心，又没办法，只能想尽办法给她补充营养，恨不得一碗面里放六个鸡蛋。

　　有一次文一熠放假回来刚吃完他做的营养面就吐了，把文嘉秋吓得不行，立刻骑车带文一熠去镇上看医生。
　　医生也是老熟人了，对文嘉秋的进补食谱的评价就俩字：离谱。
　　文嘉秋在一旁垂头丧气连连称是，又耐心向医生请教怎么食补，恨不得把医生说的每个字都奉为圭臬。
　　当场听了个养生小讲堂，文一熠才拿着医生开的健胃消食的药，带着满脑子新知识的文嘉秋走出诊所。

　　两人走出诊所，文一熠拍拍一旁蔫蔫的文嘉秋，言简意赅道：“去趟超市。”
　　“嗯？”
　　“来都来了，买点菜。”
　　文嘉秋满脑子新知识还没消化，心里又揣着负罪感，只能跟在文一熠后面，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文一熠在超市买了排骨和牛奶，结账的时候一直存在感很低的文嘉秋蠢蠢欲动，文一熠瞥他一眼，淡淡开口：“我现在心情还行，你别没事找事哈。”
　　本来文嘉秋就觉得理亏，闻言立马举双手投降，退到文一熠身后，看着她付钱。
　　出了超市，文嘉秋大包小包提着东西，频频打量身旁的文一熠。
　　“干嘛？”文一熠斜眼瞅他。
　　“你还难受吗？”文嘉秋一脸关切。
　　“还行吧，晚上吃炖排骨吧。”文一熠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好像刚才去看病的不是自己。
　　文嘉秋叹口气，“都怪我，你本来就放假一天多一点，我还——”
　　“你非得提醒我明天下午就要去学的这件事吗？”文一熠忍无可忍，“谁怪你了？本来我就没啥事。”
　　“可你都吃吐了。”
　　“我吃太快噎着了不行吗？还不能吐两口了？”
　　“......下次不想吃就别硬吃了，身体重要。”
　　“我乐意，你别管。”

　　回到家里，文一熠就跟着文嘉秋进到厨房，自告奋勇要洗排骨。
　　文嘉秋拧不过她，就掏了几块排骨放到菜盆里，大人打发小孩去玩饺子皮一般递给她。
　　“？”文一熠接过，低头看看里面大概只有一人量的排骨，又抬头看看文嘉秋，“这什么？”
　　“排骨啊，你直接拿到池子那里洗一下就行。”文嘉秋正蹲在柜子前找用来炖排骨的砂锅，头也不回地回答。
　　“剩下的等下放到你家的冰箱冻起来，下次放假回来——”
　　身后传来动静，文嘉秋回头，看到文一熠冷着脸把袋子里剩下的排骨一股脑全部倒进了菜盆里。
　　“点点......”
　　文一熠没理他，自顾自端着菜盆大步往外走。
　　文嘉秋看她的脸色就知道不好，赶紧起身追出去，文一熠已经哐的一声把菜盆用力放到了院子里的洗菜池里，然后把水龙头开到最大。
　　文嘉秋跟过去站到她身边，文一熠一言不发，他一时也不敢说话。
　　水溢出来的前一秒，文一熠抬手关了水龙头，终于开口：“不好意思，过了水了，好像没办法放冰箱了，只能让大家今天晚上陪我一起吃排骨了。”
　　“点点......”文嘉秋轻叹了口气，伸手想拉住她往盆里去的手，“你别生气。”
　　文一熠用力一躲，却被他动作更快地抓住手腕。
　　“我来洗，你别洗了，腥，别把你衣服弄脏。”
　　王迎春这时从客厅出来，正好听见这句话，也跟着劝道：“点点别碰了，你的手是拿笔学习的手，别碰这些东西，放着让秋子弄。”
　　“就是，你去睡一会吧，排骨好了我叫你。”文嘉秋轻轻把她拉到一旁，自己随手撸了袖子开始洗排骨。
　　文一熠静立在一旁，想着王迎春的话，看看文嘉秋浸在血水里的手，又看看自己的手。

　　文嘉秋见她站着不动，就挨过来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别生气好不好？”
　　文一熠：“你敢说你当时没看出来我买的是四个人的量吗？你跟我装什么傻呢？谁要买一次排骨吃两个月？”
　　文嘉秋被她问得答不上话。
　　“非要跟我算得一清二楚吗？那我从小到大在你家白吃白住的那些都算什么？咱们好好算一算？”
　　“不算，不用算。”文嘉秋一直摇头。
　　“就得算，不然我今后再也不来了。”
　　“点点！”文嘉秋急了，“我错了！你别不来！”
　　“那你以后还算吗？”
　　文嘉秋头摇得像拨浪鼓，张嘴就要说对不起。
　　“不用跟我道歉。”文一熠截住他的话头，“再有下次咱俩这个朋友也不用当了，到时候就更用不着你道歉了。”
　　文嘉秋把话咽回去，讷讷无言地看着她。
　　文一熠瞥他一眼，转身上楼去了。
　　文嘉秋目送着她离开，等她不见了，才又叹了口气，低头更用力地洗排骨。

　　排骨炖好时，天已经黑了，文嘉放轻脚步上楼，却发现文一熠没在睡觉，而是双手抱膝坐在桌子边，对着窗外发呆。
　　每次放假的时间都太短，文一熠不学习，除了上网找些资料之外，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睡觉。
　　“怎么没睡？”文嘉秋轻声问。
　　“嗯？”文一熠回过神，揉揉眼，“刚醒。”
　　“最近睡觉怎么样？”文嘉秋想起她失眠的问题。
　　文一熠的动作不太明显地顿了一下，转学之后，她每天的睡眠时间更短了，晚上倒是不怎么再失眠，能睡着，但睡不好，有时候还会成宿成宿地做梦，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每天都累得跟狗一样，哪还有时间失眠啊。”
　　说着，她穿好鞋站起身，主动问道：“饭好了吗？”
　　“嗯，下来吃饭吧。”
　　文一熠跟着文嘉秋下了楼。
　　虽然排骨是文一熠主动提出想吃，还是她亲自买的，但她晚上并没有吃多少，只吃了几块肉喝了小半碗汤，就放下了碗。
　　“是不是我做的不好吃？”文嘉秋问她。
　　文一熠摇摇头，拿汤勺挑了几块骨头少的肉舀进他碗里，“好吃的。”
　　文嘉秋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下午时说的不难受是骗人的，买排骨也不是因为她自己想吃，而是想让大家吃。
　　文嘉秋没再劝她吃，吃完饭收拾好碗筷后，他又开火做了碗酸辣紫菜汤端到楼上，文一熠正坐在电脑前上网，听到脚步声后扭头看过来。
　　“药吃了没？”
　　“吃了。”
　　文嘉秋把碗放到桌上，“喝两口？”
　　汤里的料放得很足，文一熠闻到香味，拿起勺子尝了一口。
　　“咋样？能喝的下吗？”文嘉秋拉了个凳子在她旁边坐下。
　　文嘉秋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一张凳子，有靠背的那张椅子是文一熠专属的，文嘉秋还给它织了个椅套和坐垫，天冷时就换上，文一熠盘腿窝在椅子上，双手捧着汤碗，眼睛在热汤的热气中眯起来，笑着说：“好喝。”
　　文嘉秋看着她的样子，也跟着笑，“那全喝了，喝了明天就好了。”
　　文一熠小口喝汤，朝电脑屏幕抬抬下巴，“看。”
　　“啥？”文嘉秋这才把一直放在她身上的目光移过去。
　　“我的微博，你帮我想个名字，我想不出来。”文一熠抽出一只手点开个人页面，头像是系统随机的，用户名也是一串数字。
　　“想要啥样的？”
　　文一熠保持一手端碗一手拿勺子的动作进入思考状态，一动不动，跟电脑死机了似的。
　　“行了，你喝汤吧。”文嘉秋被她这个样子逗笑，“我想想，想好了跟你说。”
　　“不用。”文一熠摇摇头，“号就登在这，你想好了直接给改了就行。”
　　“行。”

　　这件事之后，文一熠买东西的事再也不藏着掖着，这次几斤肉，下次一桶油，再随便点个菜，就把东西光明正大地放到文嘉秋家里。
　　后来每次放假文嘉秋去接人，都要先陪着她逛一趟超市。时间久了，文嘉秋也不再那么别扭，有时候两个人还能讨论一下最近的肉价油价和哪次买的米面比较好吃，以及文嘉秋突飞猛进的厨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