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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明月照云端 ...

  •   陆照之第一次见明端是在她还是谢家的继承人的时候,她陪伴谢政参加陆家长女和叶家公子的婚礼,在一片桃红艳绿中,她着一袭暗色的长衫,衬着她光洁白皙的皮肤,以及冷漠的表情,同欢乐的气氛格格不入。
      陆照之是家里三子,最不起眼的那个,早早被送出去从军,指望着之后能对陆家的生意有所裨益,因着长姐婚礼的缘故才从军队告假回来,长姐一向对他极好,素来疼爱这个幼弟,小时候几乎是长姊一手带大的,现在突然嫁人,陆照之总觉得心里怪怪的,却又不能说什么,于是在推杯换盏中多喝了几杯,有点醉意朦胧,想着去露台上清醒清醒,却一头撞到了在露台上吞云吐雾的明端。
      明端生的一张干净禁欲的脸,却松松垮垮地斜倚在栏杆上,抽烟的姿势也是老练,烟雾缭绕看不清她的表情,陆照之模模糊糊地也记不清她是谁,就笑着捅她:“女孩子抽烟可不好”,明端似是看了他一眼,也没有说话,陆照之有点尴尬地摸摸鼻子,没话找话地搭讪:“你觉得我阿姐好不好看?”
      她这才停止抽烟,拿烟的那只手垂下去,露出冷漠的一张脸:“好看。”
      “我也觉得阿姐好看,但是叶家那个混蛋配不上她......一个绣花枕头”
      她好像在听好像又没有在听,目光始终没有聚焦到陆照之的脸上,好像在想什么。
      陆照之不管她有没有在听,漫天漫地的说,从阿姐小时候给他编的小兔子到阿姐偷偷去军校看他,同学都以为那是他女朋友歆羡不已,明端就在那里,也不插话,偶尔抽几口烟,安安静静的。
      直到陆照之突然停住了嘴看了明端好久,愣头愣脑地说了一嘴:“我们交往吧”。

      陆照之向部队里请了一个月的休假,参加完长姊的婚礼之后的三个星期,都在尽心尽力得陪着谢明端。
      陆家小公子和谢家继承人的恋爱很快就传遍了桐城,人们都不大相信,那个冰山脸谢家小姐还会喜欢上别人。事实上,陆照之也很怀疑她当初为什么答应两个人交往,她并没有对他和对其他人有什么不同,陆照之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把从军队里学到的一套追女人的方法都用上了,他虽然年轻,却在军队里沾了一身坏毛病,平时沾花惹草吃喝嫖赌的事也没少干,交往过不少女人却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
      陆照之陪她去看电影,陪她参加舞会,给她送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情诗也写过好几首,还咬咬牙给她买了一套非常精致的首饰送过去,她也照收不误,两个人一起吃饭,明端任由他付账,但是一定会在其他方面补回来,摆明了不想欠他什么的态度,两个人在一起,也只是陆照之殷勤地嘘寒问暖,明端仍然冷着一张脸,寥寥回答几句话,陆照之总怀疑下一秒她就会提出分手。
      两个人在吃完午饭后,陆照之依旧要送她回谢公馆,路上经过一家照相馆,陆照之兴致来了突然要司机停车,拉着明端要下车照相。
      “我们俩在一起还没有留下相片呢”他说。
      “你要是喜欢,我可以请照相师去我们家照。”她说,“没必要在这里停车。”
      “就在这里嘛”陆照之把脸凑过去,“不用担心,你什么时候都这么好看”
      她抿抿嘴,不情愿地下车了。
      他就权当她屈服了。
      在拍照时,照相师总是不满意“小姐,您笑一笑”“小姐,您同先生靠近一些,您这样好像两个人在闹矛盾一样”
      明端仍旧冷着一张脸。
      “师傅您就照吧,她天生不爱笑”陆照之连忙说。
      洗出照片还要几天,陆照之拿了单子,细心地放在钱包里,对明端说:“之后洗出来我会派人送过去的”明端没有回答。
      有人求陆家办事,送了一盆名贵的兰花,陆老爷子也不大懂,随手就给园丁让他照看去了,正巧被陆照之看在眼里,挥手就威逼利诱让园丁拱手送花,转手送给了明端,另外沾沾自喜地附上一封信将明端比作名贵的兰花,胡吹海夸了一顿,谁知道再见面时,明端主动向陆照之提起来:“你送的兰花,还是拿回去罢”
      “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你留着吧,哪有送人礼物还收回去的道理”陆照之不明所以地说。
      “不……你还是拿回去吧”她眼神有点迷离“我不适合养这些东西”
      陆照之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他没有多少时候思考了,因为他马上要归队了。
      在回去前一天,他思前想后,还是懦弱地选择用一封信说明了分手。
      他一直以为她会先提出来——她当时就不该答应的。
      明端却很干脆,派人送了很多东西,全是陆照之当初送她的,包括那盆兰花,一些脂粉全然没有拆过封,那一套精致的首饰也一并被送了回来,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了结局,她不要她欠别人任何。
      他在凌晨离开,最爱他的长姊来送他,除去送他来车站的司机和长姊,也没有别人了,反正对其他人来说他可有可无,陆家不缺他这一个儿子,只是在月台上,他有些怅惘地张望一番,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在军队里,他又是那个无法无天的陆少校,同好友勾肩搭背横行霸道,结交权贵,或是训练下属,喜爱恶作剧。
      他追逐女人,也会下窑子,当他大汗淋漓地从那个不知名的女人身上爬下来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无法填补的空虚,这种空虚使他觉得胃十分难受,他几乎要干呕起来,他看着身旁赤裸的女人的身体只感觉更加恶心。
      他一把抓起他的衣服穿上,却觉得没有力气离开,呆呆着仰面朝上看着天花板,他想起了来送他那天,长姊穿着长袖,在厚实的袖子底下,他不经意间看见的血痕。他想起长姊并不是坐叶家的私家车来的,而是租了一辆车赶来的车站。
      他觉得头痛欲裂。
      在训练的时候,他注意到一个瘦弱的背影,比起虎背熊腰的同僚们,他似乎显得太瘦弱点了,在面对面鄙视的时候,总会被对面揍得鼻青脸肿,陆照之并不怜悯他,在刚到军队的时候,他也是偏瘦弱的,但是他身手敏捷,加上为人又好,很快就打成一片,从来没有吃过亏,弱者活该被欺负,他冷笑道。
      “听说你长姐结婚了”宋彦勾住他的肩,“你们陆家这是横跨政商军三界啊。”
      陆照之只觉得心烦“别提了,最烦那些乱七八糟的家里事。”
      “还好你不是长子,不然陆家准得完。”宋彦眯起眼,“那边在干什么?”
      陆照之顺着看过去,看见几个人猥猥琐琐地挤在墙角,“搞事情啊,懒得管”
      宋彦皱了皱眉,“过去看看吧,万一是我们俩手底下的人闹事就不好了,回头准得被老头子骂一顿。”
      陆照之觉得有道理,就大步走过去,吼了一嗓子:“干什么呢!都散开散开沿墙角站好。”
      几张脸转过来,陆照之觉得眼生,那几个人也明显不认识他,一个身材庞大的人粗生粗气地说:“滚开,别妨碍我们,不然有你好看”
      陆照之觉得好气又好笑,明显着这几个人没有听过他和宋彦的混名,宋彦冷笑一声:“倒也不睁开眼看看你们面前是谁,借你们八个胆儿也敢这样说话”
      挥拳就打,显然没有手下留情,那几个人收到惊吓,没想到宋彦会真动手,呼啦哗啦都围上来,陆照之这才发现被围在墙角的是那个总是遭到欺负的男孩,他此刻裤子被扒到膝盖,双臂紧紧抱住自己,抖成一团。
      陆照之对军队里发生这种事极为厌恶,没好气地对男孩说:“把裤子提上,别哭哭啼啼跟个娘们似的,自己没本事保护自己算什么军人。”
      回头,看见宋彦已经撂倒了一片,于是顺手帮他解决了最后一个垃圾。
      “你们的编号,哪个长官手下的?”宋彦已经开始审问了,不出所料的话他应该会汇报上去,这几个人估计之后就会在部队消失了。
      陆照之看到那个男孩,已经穿好了裤子,瑟瑟发抖,他微微有些驼背,这使他看上去更加弱不经风,“喂,你叫什么?”
      “李明远”他说。
      表面上,宋彦同他一样都是少校,但是他们是不一样的,宋彦的祖父是徽州总督,在世事动荡的年代,揭杆自治,成为霸占一方的大军阀,同江北程家,西南姜家,东北胡家以及名存实亡的君主相抗衡,宋彦是长子长孙,但是父亲在一次边界动乱时不幸丧命,宋彦变成了宋家的继承人,被早早送到军队里历练,长官们都知道他将来是要统领他们的,于是都给宋彦打马虎,任他折腾,而陆照之同宋彦的关系非同寻常,也一同被纵容着。
      这段时间,宋彦迷上了一个舞女,欢喜的不得了,摘星星送月亮地哄着,那个舞女是漂亮,妩媚地让陆照之也动心,有一次碰见她在昏暗的舞厅里,没有去跳舞,破天荒地,宋彦也没有黏在她身边,一个人在角落里抽烟,妖娆的侧影让陆照之入了迷,他想起了曾经也在角落里抽烟的一个人,眼睛突然就酸了。
      他回去得早,宋彦留宿在舞女那里了,他自己觉得无趣,又不想找别的人来陪,刚刚一回到自己那个小公寓门口,拿着钥匙准备开门,突然阴影里冒出一个人,他一惊,第一反应是摸向腰间的枪。
      “是我……陆少校”沙哑的嗓音响起,李明远出现在光亮处。
      他放下枪,疑惑地问“你来干什么?吓我一跳还以为是劫匪。”
      “我,我是来道谢的,谢,谢谢陆少校和宋少校为我解围”他说着说着又快要哭了一样。
      “哦哦,没事,嗯,李……”陆照之想不起来他的名字。
      “李明远”
      “李明远,你要来坐一会儿吗?”他打开门。
      “不用不用”他慌忙拒绝,仿佛这是给他极大的殊荣,“那个,我一会还要找宋少校道谢”
      陆照之有点想笑“不用找他,他今天晚上是不会回来的。”
      “哦哦”他看上有点失落。
      “那件事,”陆照之进屋前又有些犹豫,“别放在心上了,军队里人很杂,有好人也有坏人,最重要的是要保护自己。”
      “谢,谢谢。”

      宋彦来找他的时候,神情都不大对了,恍恍惚惚的。
      “陆照之,”他声音都变了,“我要走了。”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宋德阳暴毙,他年仅二十三岁的长孙继承宋家衣钵,大幅改动军队,原本以为毛头小孩不会有什么作为,而宋彦施行铁腕军队政策,并且这个年轻的宋将军冷血地处置了好几个想要抢夺继承权的叔叔们,一时间,徽州大惊,无不乖乖服从于这个年轻人的调度下。
      在宋将军手下,有个同样年轻的军官,两个人形影不离,尽心尽力地辅佐他。
      据说两个人之前在一起读军校,一起服兵役,非生死不能挑拨。
      这一年,公主傅芷出嫁,嫁的是程家大少爷程城。程家迅速崛起,本来微弱的平衡被打碎,程家挟天子以令诸侯,一家独大的趋势愈演愈烈,其余几家互相试探,试图联盟以抗衡程家。
      这一年,陆照之接到家里来的信,告诉他,他曾经处过对象的那位谢小姐,被剥夺了谢家的继承权,因为谢政从外面领来了一个私生子,名字叫谢明远。这个谢明远生母低贱,为了混口饭吃,把送到军队指望军饷补贴家用,后来谢政动用了关系从军队里接过来,现在是金贵的不得了的谢家少爷。
      陆照之听着这些大大小小的新闻,他依稀想起那个瘦弱的不得了的少年,他说他叫李明远,他也想起一张永远冷漠的脸,还有她倚在栏杆上抽烟的样子,他们分手的时候,她把所有的东西都送给了他,断的一干二净。
      他很忙,忙的没空想桐城的大大小小的事,那个总是在下雨的城市,天总是阴沉沉的,城里铺着被雨水冲刷的发亮的青石板,街头卖麦芽糖的老爷爷,在巷口拉二胡的满脸胡子的大叔,一路上跑跑闹闹的手里举着糖人的小孩子,那座城里,有从来不关心他的家人们,有他最爱的长姊,有……有她。
      宋彦已经很久没有去过舞女那边了,他唤那个舞女“阿九”,叫起来,连眉目都温柔起来。
      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娶她,程家越来越嚣张,两家只有一江之隔,宋彦总是心惊胆战,生怕程城带着大军横渡大江强行打过来,他正在筹划和姜家结亲,虽然他非常讨厌姜家,他父亲就是在西南那边处理事情的时候正好撞上姜家的军队和野队火拼,被卷进去丧了命,事后,姜家做足了台面,正式道歉,赔了不少新式武器和金子,但是宋家始终对他们充满敌意。
      但是没办法,江南只有他们两家足够大,足够抗衡程家。
      陆照之也明白这些,他曾经揣着支票找过九娘,那个女人斜吊着眉瞅他,冷笑几声:“他不愿娶我是自然的事,我也没吃了蜈蚣屎喝了□□尿要去高攀他,我也不是不明事理的女人,这些钱你拿回去吧,他看不上的东西,我怎么可能看得上。”
      他替宋彦难过,但是他也没办法。
      宋彦忙啊,他忙着和军队的各个长官打好关系,祖父凭着一路打下来统一徽州成为不可置疑的掌权者,但是他不是,他年轻,手底下有很多将军是他的父辈甚至祖父辈,因为他祖父辈的原因对他忠心耿耿,却不愿意服从他,觉得他见识短,但是要是由着他们自作主张徽州早晚会因为内乱崩溃。
      有时候,两个人难得有机会在一起喝酒,说好不谈烦心事,宋彦喝高了之后却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趴在桌子上喊阿九,陆照之也没办法,由着他发酒疯,发完之后给老板一笔补偿费,再搀着他回宋馆。
      宋彦突然拉住他,认真地对他说:“照之,你没有心爱的人,真是幸运,我曾经想过让你娶姜家的女儿,我去娶阿九,但是这行不通,他们一定会以为这是对他们的侮辱,我没法选,照之,我们都没法选。”
      陆照之想起来今天听到的新闻,谢家起了大火,谢公馆焚为灰烬,谢政和谢明远都葬身在大火里,只有丧失了继承权的谢家小姐谢明端住在另一处小公寓里留了一命,于是她又成了谢家毋庸置疑的,唯一的继承人,人们议论纷纷,说是这个平时冷冰冰的小姐手段狠的非同寻常,安排了一场大火烧死了自己的亲父亲和同父异母的弟弟,就为了继承权,因为按说谢家的账本等机密都应该随着谢公馆烧为灰烬,但是谢明端生生拿出了一份完整无缺的账本,谢家的家产并没有太大的损失。
      那个曾经被人围在墙角被扒了裤子的少年,有些驼背,会一个人偷偷跑来为他道谢,柔弱得仿佛连蚂蚁都杀不死,却因为不是自己故意夺走了姐姐的继承权而被活生生烧死。
      他觉得谢明端真是心狠啊,那么心狠手辣的少女,偏偏生了那么一张干净漂亮的脸。

      宋彦与姜珞瑶订婚了,那个傻乎乎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女孩,才十几岁,甚至有点婴儿肥,这是姜家唯一能拿出手的女儿了,其他的还在流鼻涕,因为也考虑到她太小,于是先定了婚,打算到了十六岁就结婚。
      小姑娘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可以穿的漂漂亮亮的拍照而高兴得不得了,宋彦要她怎么样就怎么样,兴高采烈的,一口一个“宋叔叔”,宋彦只觉得心里悲凉。
      “我也对不起她,她那么小,却和我绑在一起一辈子。”他对陆照之说。
      “你对不起的人多了去了”陆照之没好气地说,“你要是有点良心就去自杀吧,你自杀了我也解脱了,省着我还要整天在你身后替你收拾烂摊子。”
      宋彦横了他一眼:“陆上校,你这是犯上啊,信不信我枪毙了你”
      陆照之懒得理他,直接走开了。
      程家因为姜家和宋家的结盟而收敛了很多,不敢轻易进兵,毕竟那条天堑即使强冲过去,面对准备充分的姜宋联盟的军队,估计也是会大败,没必要冒那个险。倒是京城里有蠢蠢欲动的保皇党需要他们警惕。
      宋彦刚刚准备松一口气,就又出事了。
      这次出事的是桐城。
      桐城名义上是归属徽州宋氏管的,但是由于桐城历史悠久,又是经济贸易中心,几家古老的家族彼此制约,容不得外人插手,宋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只要桐城按时按量交税,由他们自治。
      但是桐城的市长揭杆子造反了,要自立为王,拒绝向宋家交税,同周围几个小军阀连起手来,要脱离宋彦手心。
      桐城的市长陆照之很熟悉,他的长姊嫁到了他们家,叶绍,是他姐夫。
      陆照之回到这座生他养他的城市,他没有回陆家,也没有通知任何他所认识的人,他离开太久,久到自己发现已经不认识这个城市了,那个他熟悉的在巷口拉二胡的大叔已经不见了,卖麦芽糖的老爷爷也变成了卖酸梅汤的姑娘,姑娘冲他甜甜一笑:“大哥,要酸梅汤吗?”他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是在说他,忙摆摆手拒绝了。
      路过一家西装成品店的时候,他神使鬼差地进去了,那个背对着他的人,一身黑衣黑裙,黑色的帽子,身边两个同样西装革履的高大的男人,显得她身材瘦削,此刻正在和老板说些什么。大概是说完了罢,她扭头离开,正好同他碰面,陆照之心跳得厉害,正要说些什么,她却目不斜视地默然地与他擦肩而过,她身后的两个男人跟在她后面,随即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扬长而去。
      陆照之傻乎乎地站在原处不知所措。
      这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还在打雷,很差的天气,他心情也差得不得了,一个人窝在旅店里想着要不要找一个女人陪他,他实在寂寞。
      有人敲门,他以为是清洁工,就高声说了一句:“不,不需要打扫房间”但是奇怪的是还在坚持不懈地敲门,陆照之心里烦得不得了,一把拉开么:“我说了不......”
      门外一个黑衣人站在那里,还戴着黑色的兜帽,他的脸隐藏在兜帽下面,但是那个冷的不像人间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里:“陆照之,是我”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做了一个荒诞的梦,谢明端一个人偷偷跑到旅店找他,丢给他一句:“想要救阿姐就跟我来。”
      而他就傻乎乎跟着她下了楼,坐上了她的车,他刚要张嘴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就被她一个冷冽的眼神制止了。到了下车的时候,她一言不发地丢给了司机一张钞票,耐心地等司机找完钱,才带着陆照之进了一家小公寓。
      “这是哪?”那么多问题,他偏偏问了最不重要的那个。
      “我曾经住在这里”她简短地回答,他却想起“只有丧失了继承权的谢家小姐谢明端住在另一处小公寓里留了一命”。
      “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是我在帮你”她说,摘下兜帽,那张脸惨白,“你还大摇大摆在桐城集市里逛,没被抓到算你好运”
      “谁?谁抓我?”
      “你在装傻吗?叶家的人——可能还有你们陆家的”她冷冷地说,“那你回来谁也不通知不就是因为害怕他们吗?”
      陆照之觉得更加猜不透了,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可是他不懂她——谢家会站在哪边。
      “我站在胜利的一边。”她说。

      “你知道的,你保不住陆家”她残忍地说,“是他们选择了站在你的对立面,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们不在乎你。”
      真是残忍啊,她说出这些话时丝毫不带感情,仿佛在谈论这恼人的天气一样。
      “这是乱世,站对了方向才能生存,叶绍是个傻瓜,他以为他能对抗时代,但是他谁也对抗不了”
      “但是我知道你想救你的阿姐,因为你明白叶家不会放过她。”
      “那你呢?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要报酬的,我选择了胜利的一方,我要确保胜利的一方也会选择我。”
      本来陆照之有很多话要说,但是当真正面对明端的时候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明端换了睡衣,洗了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眉眼低垂,因为冷她的唇有些发白,陆照之却觉得热,他想,如果这是一个错误,也是再美好不过的一个错误了。
      陆照之为他的长姊伪造了一份身份证明以及总督副官特批的通行证,现在他正焦急地在等,明端说过她会把长姊接过来,可是她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现在他仍然看不见两个人。
      “陆上校”有人拍他的肩,他心下一紧,迟疑着回头,一个男人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陆上校,叶市长请您过去喝杯茶。”
      叶绍比他年长,戴着金边眼镜,文文弱弱的样子,当年是公费出国的留学生,现在在客厅里慢悠悠地喝茶,见到陆照之只是微微点点头,“好久不见,陆上校,请坐”
      陆照之不清楚叶绍在卖什么药,只能先坐下,琢磨着怎么说话,倒是叶绍打破了尴尬,“陆上校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但是我没有想到明端会帮你”
      “你想要什么?”
      叶绍好像没有听到一样,他甚至对陆照之笑了笑,“明端的计划本来很完美,但是挽之把一切都毁了,话说,你现在还没有记起来吗?”
      是的,他记起来了,小时候,长姊常常陪他一起玩,后来她却突然不喜欢他了,长姊身边经常出现一个冷冰冰的女孩,她们形影不离,但是很快,他明白长姊并不是因为这个冷冰冰的女孩才不喜欢和他玩的,而是那个呆板无趣只知道读书的男孩,长姊开始学会打扮,她会偷偷地织围巾,织着织着就笑出来,他那时太小,他比长姊小了六岁,当长姊情窦初开的时候,他还只知道恶作剧逗姐姐生气,他也不记得明端,那次婚礼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在很小的时候,他曾经拽过冷冰冰女孩的辫子,被那个女孩子直接踢倒在地上,长姊也因此生过气,他也想起来了,最后他的阿姐还是嫁给了那个只会读书的男孩子。
      他应该想到的,阿姐明明过得不幸福却不肯离婚,并不是因为家庭的原因或者她害怕丢脸等等,他的阿姐向来活得洒脱,只是,只是遇见了那个人就再不能洒脱。
      他又开始头痛,但是这里面一直有一个不大对劲的地方,像是不合时宜的雨,或者毛衣上多的一个线头,是明端。
      明端……她现在在哪?
      明端出现了,她依然穿着黑衣黑裙,表情冷静,她手里拿着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叶绍。
      “你不会开枪的。”他笃信地说。
      “你太骄傲了,叶绍”她说,“你一直太高估自己”
      她冷漠地继续说:“你以为靠挽之就能控制陆照之就能控制宋彦,你以为你一样控制了我,但是我永远不会选择你以为的那条路不是吗?我喜欢惊喜”
      “都怪挽之,她把你惯坏了”明端居然笑了,下一秒血溅全场。
      黑洞洞的枪口还在冒烟,但是没有人在乎市长客厅的一声枪响了,城里动荡不安,是宋彦派军队来攻打桐城了,陆照之听见了轰隆隆的炮,他恍恍惚惚被明端拉着跑,可是,可是他的阿姐在哪呢?
      他们同慌乱的奔跑的人群混在一起,耳边是炮声,硝烟弥漫,这一刻,陆照之生出了一种这世间只剩他们俩人的错觉,多好,他们只有彼此了。

      桐城已经被平定了,叶家以叛国定罪,全家老小几乎没有几个能活下来,陆家因为支持叶家被没收全部财产,只剩下一向人丁稀少实力最弱的谢家,谢明端站对了方向。
      陆挽之没有死,她在事发当日被明端偷运了出来,但是她精神显然有些不正常了,明端去看她的时候险些被掐死,她死死扼住明端的脖子,双目赤红,却一言不发只是发狠劲,明端苍白的脸几乎发青,要不是陆照之及时拉开了她,明端可能要活活被扼死,明端白皙修长的脖颈上留下深深的红印,陆照之替他长姊道歉,明端眼睛依然没有焦距,“不用道歉,这是我欠她的。”
      陆照之觉得每次和明端在一起都不真实,而这是他觉得最不真实的一段时间。每次他回家,都能看见明端在等他,明端穿着月白的长衫歪着头在看报纸,明端在阳台上浇花,明端踢踏着拖鞋在厨房为他做醒酒汤,明端在他的床上睡觉,她不再年轻了,她长他四岁,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太老了些,但是她的面庞依然干净漂亮,没有明显岁月的痕迹。
      长姊依然不能看到明端,于是他们又置办了一套小的房子,住在一起,只雇了一个阿姨来帮忙家务,他让仆人叫明端陆夫人,他带她参加徽州最上流的社交活动,他们那么相配,宋彦也催着两个人赶紧结婚把她栓在身边,这样他就再也不用担心她会离开了。
      陆照之也是这样想的,在两个人情意最浓的时候,他在她耳边低喃结婚,她只是疲倦地偏过头,过了好久,他才听见弱不可闻的一个字:“好”
      但是他还是害怕,有一天晚上,平静得像所有的日子一样,明端靠在躺椅上,唱片机慢慢地摇着,放着她喜欢的西方音乐,陆照之在处理那些讨厌的文件,他突然停下手头的工作,缓慢地问明端:“明端,你爱我吗?”
      明端闭着眼睛,没有回答,也许她睡着了没有听到……也许她不想听到,而已。
      婚礼被迫推迟了,因为程家最终还是正式宣战了,三十万大军压着江边,时刻准备渡河,宋彦和姜鸿神经紧张,他们实力不敌,如果要赢,只能靠天堑和自己守方的优势但是他拿不准程城会什么时候正式进攻,他们推测一定会派遣空军先行轰炸,但是宋姜两方空军力量极其缺乏,到时候不会占优势,于是大大小小的防空洞挖的不亦乐乎。
      陆照之负责空军力量的部署,有海外神秘人士答应会资助一笔资金,还提供了外国政府的一个重要中间人可以采购战机,但是对方只称自己是受人之托,不肯透露委托人的消息。陆照之忙的手忙脚乱,也顾不得去查,只有装备也不行,他们还需要足够的经验丰富的飞行员,但是这可不是能用钱换来的——况且他们也没有足够多的钱,一旦打起仗来花钱如流水。陆照之去找自己以前在军校的同学,他们大多数做了文官,成平日子过久了,对以前的技术不甚熟练,陆照之几乎是求着他们,从各地挖来飞行员,许以最好的装备和最好的薪酬待遇。一切几乎是从零开始。
      他越来越多的时间不归家了,他陪那位林先生的时间比陪明端的时间多多了,林先生是航空方面的专家,他希望能将林先生请来为他们的空军后勤服务,他们有技术员——但是面对从国外进口的新式战机一窍不通。那位林先生刚刚留学归来,本来想着为帝国贡献一份力量,却直接被滩口的海关扣押,被送到了桐城,这位林先生也是倔脾气,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让陆照之极为头痛。
      源源不断的书信飞向宋彦的手里,其中百分之七十的信件直接被送到陆照之手里,宋彦给了陆照之最大程度的信任,他是他的右手,在这个动荡的时代,没有几个人可以完全信任。在陆照之忙着与各个小军阀打交道,说服他们来支持宋彦的时候,他的副官却悄悄对他禀报:“陆上校,有件事我不知道要不要同你说。”“恩”“您让我监视林先生,我们发现他最近同谢小姐走的很近。”
      陆照之顿了一下,钢笔的墨水在纸上留下了一个浓重的墨渍,稍后他语气淡淡地回复说:“是夫人,不是谢小姐”
      很多事情他是知道的,他能做到现在这个位置不仅仅是因为他和宋彦的关系,比如,谢明端在他不在的时候会用他的书桌看谢家的账本,用他的电话遥控指挥她的家产,比如,整个南方的港口都有隐性的谢家的势力,这是宋彦给的,他的傻瓜朋友用这个换来了明端留在他身边,比如,明端对他并不是毫无感情,他在清晨醒了但是不想起床于是闭着眼睛装睡的时候,她会轻轻地吻他,很轻地,蜻蜓点水般地碰一下他的唇,比如,她为他提供了很大一笔资金让他可以用于采购战机,而这差点把谢家吃空。
      不久,林先生答应同陆照之合作。
      他装作没有看见林先生衬衫上淡淡的口红印记。
      两个人总是在拉锯战,当赌气的时候,谁也不要比对方多爱一点,当感情泛滥的时候,又拼命为对方做什么,不管对方是不是需要。
      陆挽之的病情好了一些,在不发病的时候,她就和以前那个陆家大小姐一模一样,只有当明端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才会又犯病,胡言乱语,明端因此尽量避免让她看到自己,但是她并没有减少去看挽之的次数,经常她在挽之那里一待就是一个下午,也不做什么,就是在角落里看她。
      程城开始渡江了,几乎一夜之间,局势大乱,徽州暂时还很安全,沿江的城市一部分开始沦陷,而有一部分还在坚守着,姜家的军队和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到徽州,再运到前线,宋彦并没有离开徽州,每天研究局势和地图,头上开始有了白发。
      那一天来的时候,陆照之在家,难得的,没有留宿在宋府讨论战事,这前一天,他们刚刚守住了重要城池,心情刚刚平复一点,于是他早早地回来,还一起吃了晚餐,早早地休息了。
      当防空警报响起来的时候,他被惊醒,看到明端也坐了起来,表情却冷静地不可思议。
      “是空袭。”
      “是空袭。”
      接着,呼啸的炸弹声,飞机飞的轰隆隆的声音,滴滴的防空警报,窗外一片红。
      “看来没有给我们时间去防空洞呢。”陆照之轻松地笑笑。
      明端也笑了,她拉起了陆照之的手,“我们走吧。”
      他们的房子有简易的地下室,里面也有一系列防战用品,以防不时之需,他们都心知肚明,假如他们用的重型炸弹,假如不偏不倚地落在他们头顶上,地下室什么作用都起不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外面一片硝烟,与其冒着被弹壳击中的危险去防空洞,不如就躲在地下室听天由命。
      他们紧紧相拥,陆照之不由想起来了那天他们在桐城,经历的那些事,和现在有出奇的相似,明端也想到,微笑起来,她笑的样子真漂亮。
      陆照之看着她,她睫毛浓密,眼睛黑白分明,偎在他怀里,像只猫,他知道他不可能永远拥有她,但是至少现在她是属于他的。
      明端说话了,她声音有一点点沙哑:“照之,如果,如果下一秒我们就死了,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他歪头看她,眼睛里是狡黠与一点点邪气:“是临终审问吗?谢小姐?”
      他将嘴巴凑到她的耳边:“那你呢,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他并没有听到想听的答案,
      “没有。”
      “那我也一样。”他回答说。
      你瞧,即使是在死亡关头,他们也在向对方撒谎。
      最终,那颗炸弹没有落到他们家,一个小时后,解除警报响起,他们知道自己安全了。
      宋府被炸成了废墟,但是宋彦并没有事,他在第一时间到了防空洞,等待着轰炸结束,没有基地的支持,敌方的飞机呆不了多久就要因为燃油的问题回到他们阵地。等待一切都过去后,宋彦着手组织重建工作,包括对受难人民的安抚等,以及对情报部门进行了严厉的处分和改组,以及陆照之也在部署空袭预警的全套改进。
      陆挽之也没有大碍,很幸运地,炸弹也避开了她。
      一个星期之后,陆照之失踪了,一次有预谋的失踪,宋彦不知道他的去向,同样,明端也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像人间蒸发一样,从所有认识他的人面前失踪了。
      他像再正常一样,吃过早饭,穿上外套,检查要带的文件和配枪,在门口吻了明端就走,只是在上车之前,他迟疑了一下,回头看明端发现明端也在看他,两个人什么也没说,明端转身回屋,照之上了车。
      而宋彦并没有等到他的副官。
      宋彦气急败坏地找到明端,“照之失踪了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我知道。”她平静地说。
      “那你知道他在搞什么吗?”他接着问。
      “我知道”她直视宋彦,“可是我不能告诉你。”
      宋彦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你们是一起谋划好的?瞒着我?嗯?”
      “不是……他以为也瞒住了我,但是我什么都知道,但是我不能告诉你,否则一切都会搞砸的。”她顿了一下,“另外,宋司令,感谢您给谢家的支持,这些我都用另一种方式还清了,这次,恐怕我要告别了。”
      宋彦这才注意到明端又换上了一身黑衣,自从她和照之在一起,她抛弃了以往的一身黑的穿衣风格,但是她又换回来了。“你要离开?去哪?那照之怎么办?”
      “恐怕我们缘分已经尽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了,“您不用挽留我了,如果我不愿意,没人阻止得了我的。”
      “关于照之,他对您绝对忠诚,您不用怀疑什么……之后您都会知道的。”

      东北胡家突然联合保皇派兵变,声讨皇家利益,京都动荡,程城不得不抽身回去平定内乱,得之这个机会,宋姜两家击退了程家的军队,在后来津津乐道的石渡城反击战,关于程家的军队如何血染大江的惨烈情况,也一并写入历史,程家退回大江北部,几大势力僵持的局面又一次形成,这一次的平衡保持了又一代人。
      关于为什么胡家与保皇党偏偏要在那个时候发难,有传言说是宋彦派人捣的鬼,只是程城也不是好惹的角色,这次叛乱胡家中途反悔,保皇党被彻底清洗,据说始作俑者也被抓住,被残忍地杀害,尸体被挂在城墙上,和保皇党头目的尸体一起,整整一排,一个月之后才撤掉。
      但是局势不可能再变了,宋姜联盟成为最大赢家,机会一旦失去就再也没有了,程城明白,陆照之也明白。

      阿好是专门为那些华侨提供国内最新消息的报童,这些华侨虽然身在国外,却对国内的事情感兴趣地很,她的生意一直非常好,尤其在军阀动乱的时代,总是有最新的新闻,惹得报纸总是供不应求,有时候一家人要好几份报纸。
      但是这位小姐很不一样,她每天固定一个时间来买报纸,总是在她的报摊前买,最让阿好好奇的是,这位小姐总是穿着一身黑衣黑裙,在华人聚居区非常扎眼,今天她买了报纸之后,看了一眼首页,看了上面的黑白照片好久,也不再看别的版块了,阿好很清楚这一天的报纸上有什么,记者讨伐程城司令缺少人性,一些西方政客也指责程城缺乏人权,他把叛乱者的尸体挂在城墙上一个月,今天的首页就是这张照片,真残忍,这位小姐却不眨眼地盯着看。
      这位黑衣小姐还是走了,她把报纸叠起来放在包里,神色如常地接过阿好找的零钱,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转身要走,一张什么东西飘飘悠悠地掉在了地上。
      “小姐,小姐,您的东西掉了。”阿好捡起来叫她。
      “不用给我了......你帮我扔掉吧”她说,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阿好好奇地看了一眼,是一张照片,里面的男人不认识,但是女人明显是刚刚那位小姐,他们坐在一起,离得却很远,那位先生看上去很高兴,小姐却抿着嘴,大概她天生就不会笑吧。
      阿好手一松,那张照片就轻轻落到了垃圾堆上,不久就会有人把这些垃圾收拾干净然后送去焚烧掉的。
      阿好又开始高高兴兴地卖起报纸来,说不定,今天能早点卖完回家吃饭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明月照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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