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罗衣》浟浥

1、相遇

　　他注视着白瓷碗内乌黑浓稠的汤汁，汤汁蒸出了细碎轻盈的白珠，此时夕曛越过竹制的垂帘打在这令人苦口的药汤上，反倒使原本就不好看的药汁色泽变成了浑浊深沉的土黄。

　　藤原家娇生惯养的公子几欲将这令人作呕的汤汁打翻在地。这类药治不了根，难喝到了即使日夜不停地喝也叫人心怀抵触胃部翻腾欲吐的程度。

　　但不喝死得更快。

　　公子苍白无力的手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嘴边残留着不慎沾上的药渍。侍女战战兢兢地拿着手绢为他抹了痕迹，生怕这位喜怒无常的公子又开始撒气。好在这公子仅是形色阴翳，眼珠儿直盯着被单纹样，对周身一切都置若罔闻。侍女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东西，又轻手轻脚地阖上房门。

　　关上门的霎那，侍女胸中积压着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这公子确实如传闻般阴沉，我在他身边气都不敢喘，生怕惹了怒，断了头。”她端着红檀木盘子轻声地与同伴交谈：“但亦如传闻所言，相当俊美，虽说红瞳中有蛇裂纹，贺茂家阴阳师道此乃不详，旁诸人都隐约避讳，我反倒觉得这眼瞳更添昳丽别致呢。”

　　侍女们相携着走过渡廊，声音也离得愈发地远。

　　重重帷幕中，仅着一件白色亵衣的公子右手紧紧抓住鎏金紫纹被单，长发触及臀部，少许部分如藕丝般黏腻在衣上。手背青筋纵横交错，几欲跳出浅薄的白色表皮。

　　公子名为藤原月彦，十五束发元服，行冠礼，家主对他颇为重视，铺张仪式，端坐的少年公子只需惊鸿一瞥，便能一跃成为平安京未出阁小姐们的梦中情郎。温和有礼又博学多才，生得又是白肤红唇，弯月眉似丹青描，乌发浓密微卷。只他往那一站哪，便连海棠都羞愧。望眼平安京诸位青年才俊，又有谁能与藤原家的公子争个名次？道一句举世无双都不为过。

　　好景不过一年。这般风光隽秀的儿郎竟患上重疾，任藤原家主寻遍平安京内所有医师，任祷告祈愿术法加身，皆无济于事。初始不过偶尔剧烈咳嗽，咳出些血丝。时日一久，竟是走几步便虚弱，动辄便是咳大滩血，好比弱柳无骨，成了个无用又费钱的药罐子。

　　终日困于囹圄，如有桎梏加身，这落差，让往日光风霁月的公子如何受得了。万念俱灰又无比向往生，你道他万千锦绣前程就这样被疾病横加阻碍，中道崩殂。这月彦公子怎能不气？

　　眼见着侍女采撷摆设的椿花盛，椿花落，椿花枯，作朽枝，往返复始，公子脾性也一日日阴沉。倘若在他面前发言不当，训斥向来是轻的。

　　他的母亲日日以泪洗面，眼见亲子百无聊赖，便想方设法为他寻些乐趣，碰巧见偃师众在市井演绎，眼睛一亮，心想：这倒是个新奇玩意儿，忙请了这些人为月彦表演。

　　这日月彦正观摩斜阳没于山沿，触于此景又伤了情，心中哀戚。但见母上满面笑容，献宝一样领了些人在房中忙活。那些人携了大的木箱而来，木箱内的玩意儿，是被称为偶人的东西。

　　偶人长一尺有余，皆靡密巧丽，其质以轻木雕，五彩绘，衣娟罗，绘翠眉，点绛唇。或驾御车，或乘磐石，或缠云高升，或盘于宫殿。
　　笏拍子一和，三之鼓一击，七弦琴奏唐乐，帷幕拉开，高亢嗓音于殿中流转。

　　聒躁！

　　那操线的偃师缓缓道起《古事记》中内容，手下偶人俯拾起合，腰肢流转，衣袂飘飘。

　　伊邪那岐在日向国的橘小户阿波岐原休息，祛除衣物以净其身，涤污秽，后净左眼现天照，右眼生月读，鼻孔出须佐。三个傀儡相继现身，红罗衣，紫罗衣，蓝罗衣。

　　无聊！

　　好困，月彦甚至打了哈欠。平日兴致一起，甚至会唱起自作的和歌。可自罹患重病以来，过往玩乐如浮云消散，失了乐趣。

　　——治理夜之食原的月读命出场，男儿身，着紫御衣，佩金作太刀，御马而行。

　　月彦渐阖的双目忽睁，弯月眉皱起，骨节分明的右手直直指向偃师手中正欲舞起的扮演月读的偶人：“我要它。”

　　满座皆惊。

　　月彦注视着眼前如前臂长的小傀儡，偶头由柳木雕成，鸦羽榨出的汁液染成的乌发高高束起，双眉似蹙非蹙，间有郁色，眼尾微上扬，绯色瞳孔，制作十分精良。

　　你也有什么郁结于心吗？少顷，又摇头。木制的东西有什么心？一颗不会跳的冰冷木头心罢了。

　　手指一动，偶人顺从地挥起右臂。手指大动，傀儡转身往后顾，衣物起了褶皱。手臂起，傀儡上跳浮于空中。意外地轻。

　　真是乏味又无趣。

　　但他喜欢这种感觉呢。

　　他确认，当时随眼一瞥，这偶人的眼珠儿动了，他决不会看错。怪哉怪哉。

　　“我若死去，你便做我的陪葬品吧。管你皮下藏的是恶灵或善魂，伪装一生那也与死物无异，有这样的奇异物件陪我共赴黄泉倒也不......”

　　不怎么样？月彦摇头欲断此念想——依旧还是抱憾而死。

　　他端详着此傀儡，愈发好奇。东屋内香烟袅袅，虽淡但熏得人头晕，月彦用力摁住自己的太阳穴，不经意瞥到燃烧的泛着火光的炉子，微弱的火与这木头雕的偶人，若是碰撞，那会是怎样绮丽的风光？

　　他的嘴角渐扬，微眯着眼，蛇裂纹瞳孔罕见地发亮，带了些恶趣味言道：“不，我改主意了。你先替我探探这黄泉碧落大道是否通畅，再过个几年，我便来寻你，如何？”

　　他唤来侍女添上一盆炭，无水乌木与明亮火光交替，夹杂着燃尽后的白灰，又冒出几缕刺鼻的烟，被屋内淡淡沉香悄无声息吞噬。月彦抬起右手臂，松松地抓住偶人腰身：“你瞧，只要我放手，这点点的火光立马会冒出猩红火舌把你吞噬殆尽，兴许能留下零碎部件呢，但得看你身体哪个部位坚硬了。不要对素不相识的人心怀侥幸，烧死一个有点怪异的偶人我眼都不会多眨一下。”

　　月彦食指从偶人身上抽出，中指也慢慢离开，偶人已摇摇欲坠，眼见着即将葬身火海……

　　“公子稍等！”那无心之物说了话。

　　月彦哼笑一声，却并不撤回抬起的手臂：“哦？终于肯开口了？”

　　偶人不仅开了口，鸦羽黑的浓密睫毛同时也扑棱几下，但未等它多做辩解，月彦便问：“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为何要选择我呢？莫说什么巧合，我可不信。”

　　恰巧被自己看见，选择的角度也相当精妙，恰巧只能被自己看见。

　　“......因为公子看上去与其他人不一样。”

　　“这话我可听腻了。”向前的手仍未收回。

　　“可真正的原因公子也未必信。实际上，我已经厌倦本来的生活，我想出来看看。正巧遇见公子，而且公子的眼神，很特别。”无法形容那样的眼神，病弱的公子，心情沉郁烦闷，身体是沉疴朽木，蛇裂纹的瞳孔却始终望着阳光，意图攫取勃勃生机，明明是该枯萎的生命，却在他身上看见比旁的健康人更多的生命力。他一时好奇，又本能觉得，若他投奔这位公子，兴许是不一样的。

　　这倒有趣。月彦收回手，他并不介意听他人的奉承，偶人走心的话语自然也能使他感觉自己稍微浮上云端。他蛇裂纹的瞳孔紧紧盯住偶人埋在乌浓睫毛下的绯色双眼：“你告诉我详细，能说服我就放你一马。”

　　偶人温顺答道：“好的公子，且听我道来。”

　　“我是从一株千年柳木中取出而雕刻，时日一久有了自己的意识。由于仅有灵而并无支配他者的力量，为防被他人视为邪物而烧死，不得不伪装成无灵之物存于此世。”

　　偶人顿了顿，又道：“扮演天照命与须佐之男命的偶人与我同源......”

　　月彦中指蜷缩，一下两下扣着桌儿“锵咚”响：“你是说，红罗衣与蓝罗衣的偶人与你一样也具有自己的意识？”

　　偶人小巧的脑袋点头，如小鸡啄米般：“我们自同一株柳树枝干中取下，制成偶人，拥有各自的打扮与角色，我所扮的月读命统领夜之食原，终日与夜为伴，不见天光。关于他的传说亦是少得可怜。因此我出场并不多，独自待在闷黑幽静的木箱子里，倒与月读命同病相怜。我沉闷无用，天照与须佐生来跳脱活泼，公子若感兴趣，亦可从旧主人手中买下他们，想必天照与须佐许能抚慰公子的苦处。”

　　月彦摇手：“跳脱活泼？我讨厌活泼，聒噪难忍，何必再为自己徒增烦躁。”

　　随即轻声斥责：“莫跑题，说你自己。”

　　偶人沉默良久，等到月彦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才温吞小声地回答他：“公子虽不屑，我却羡慕他们。”

　　“我的世界只局限于沉闷的木箱与木架成的台子，然而仅仅只是这样，我都是被忽略的那个，待在幕后能见的是风和别的无生命灵智的东西，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即使是活得更加严苛，即使需要面对再多的风霜刀剑，我也想成为……不可替代，独一无二的那个。”本该是强烈的如火山爆浆般的不甘心，却蕴在自始至终都平淡如古井的水底下，辨不真切。

　　真是这般？傀儡到底是有心之人还是无心之物？

　　“天照与须佐便是那样的存在，即使在别的故事里，他们仍然是闪耀发光的存在。他们风流灵动，精致秀美，举止间足以令所有看客的目光，
　　皆聚于其身……”

　　还未曾说完，却听得月彦嗤笑一声：“你的世界确实太小。”
　　他靡丽的眼中含着刺人的目光：“独一无二？你见这漫漫历史长河，圣德太子可算得独一无二？可最后结局依旧逃不过必将灭亡的宿命，他的佛可不曾在人世庇佑他。即使精神再强大，人生再特别，你可能与天抗衡？百八千年后再生出更为特别之人，你的丰功伟绩被复刻，甚至被超越，谁还能记得千百年前已然森森白骨埋于黄土之人？”

　　“圣德太子……是何等人物？”听他一番慷慨陈词，偶人疑惑地歪脑探他，如此有名的人物，它竟从未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