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青霜吟》谁家的妮妮呀

109、第 109 章

　　第109章

　　元载三十年，珠州南山海岸。

　　夜半，一条朴素的商船趁着浓浓夜雾，悄悄驶出了浅滩。
　　船上灯火晦暗，甲板上的船工们一言不发，就连脚步声也被放到最轻，半个时辰后，商船离开最后一个港口，一个身着浅碧色长衫的中年人，从船舱中走了上来。

　　“家主，”身边的家仆为他披上了斗篷，“海上风凉，此事原不该家主受累，小人一人代劳便好。”

　　“那孩子的眼神，你见过吗？”青城山家主浓眉紧皱，他看向平静的海面，“我从来没从一个孩子身上，见到过这种眼神。之前听绫儿讲起，他原本是个天真的少年人，一团孩子气，可如今他这种眼神，倒像是从悬崖上向下俯冲的鹰。”他转头，“若不能亲自看他落顿好，我定然是要一直悬心的。”

　　家仆沉默了很久。
　　“如今九州这般情形…怕是不知道哪天，我珠州百姓也要受苦了。”

　　“何止珠州百姓。”家主深深一叹，“青城山一脉千年来与世无争，只盼能安然度过此劫。”

　　一阵海风吹过，船上的灯火摇晃了一下。

　　底仓里，戚澄的头磕上了木板，他舔了舔干裂的唇，缓缓睁开了双眼。
　　一个小小的白瓷药瓶滚到了他面前。

　　他坐直了身子，捡起来药瓶，擦了擦眼睛，努力地看清眼前的人影。

　　“是毒药吧？”

　　“那倒不是。”隔着木质的牢笼，对面的人语气轻快，“我是来救你的。”

　　戚澄一声冷笑。
　　“救我？”

　　“这里面有一颗金丹，可以让你恢复十成力气。你吃了它，可以支撑你去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对方顿了顿，又凑得更近些，那张脸一半陷在黑暗里，“小戚公子，你知道该去找谁报仇吧？”

　　戚澄握紧了药，瞳孔一缩。
　　是温落？

　　“至于这个，”温落慢条斯理地站直了身子，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圆圆的黑色瓷瓶，“把这个东西，下在这条船上的饭菜里，就没有人能看得住你了。”
　　温落又走近了些，把那小小药瓶在他眼前晃了晃，戚澄的右眼的视物能力已经恢复如初，他抬起头，死死地盯住了温落的脸。

　　“当然，我也可以为你代劳。”温落勾了勾嘴角，他仔细欣赏着戚澄如落水一般的表情，“你只要点头答应，我这就去做。”

　　“呵。”戚澄抬眸，“我凭什么信你？”

　　“那你还能信谁呢？小戚公子，你那好哥哥这么几年对你们的死活不管不问，你的盟友背叛你，湘灵多少旧人也早早放下了剑归附外敌。”他又重复了一遍，一字一句，“你还能信谁呢？”

　　戚澄闭紧双眼。

　　这一年，梁沉不知道，本来按计划送往南洋的戚澄，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东海玉枫川，为何那些湘灵旧人纷纷中了蛊毒，成了行走的尸体。
　　他更不知道，青城山的家主连带一众忠心耿耿的仆从，在那条夜晚的木船上，凄惨殒命。
　　在他长眠玉枫川的第二天，青城山覆灭。

　　随之而来的万虫谷修士，在各方势力的虎视眈眈之下，接管了这座千年仙山。

　　青城山覆灭的那晚，年少的君绫因在城郊参拜夜游神殿，逃过了一劫。
　　可第二天，她刚刚得知这个消息，便御起仙剑白乙，只身一人，义无反顾地冲向了家族宅院。她看见母亲在后山桃树上悬梁自尽的尸体，看见一地的鲜血和狼藉，看见了万虫谷的修士们正在清点他们家族的一切。

　　天旋地转之间，她差点从剑上掉下去。

　　可最终，她孤独的反抗依旧徒劳无功，滔天的恨意和愤怒挽回不了任何东西，半个时辰后，遍体鳞伤的她被绳索捆住，扔到了一个人面前。

　　她抬起眼睛，那张面孔她见过，她也知道那是谁，但是别人口中的那一句“温护法”使她感到茫然。

　　“别来无恙啊，君绫姑娘。”温落高高地坐在面前的高头大椅上，他穿着万虫谷的家袍，拿鞋尖挑起来她清瘦的下颌，“君姑娘还是神彩不减当年。”

　　“你…”君绫咬牙道，“我青城山君家与你万虫谷无冤无仇，更与你温落毫无瓜葛，你怎可恶毒至此！你…真是天理难容！”

　　“我恶毒？”温落居然笑了，“仙门之争，自古以来便是弱肉强食，青城山之前，这里似乎住着另一个供奉海神的世家，怎么三百年前便悄无声息地不见了？是被你们赶走了，还是被你们灭门了？”

　　“放屁！”君绫含血道，“不许你侮辱我家先祖！”

　　温落看着那少女脸上的斑驳血迹、那蓬乱的头发，突然竟感到有些无聊，他的脑子里飞快划过各种五彩缤纷的死法，正想着哪个更适合眼前的故人，突然，君绫愤然开口道，“梁少卿当年怎么就没打死你这个畜生…”

　　温落如过电一般浑身一颤。
　　随即，他眼里的无趣和平静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明晃晃的阴毒。
　　“你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我重复一百遍又怎么样！”君绫歇斯底里地吼道，“梁少卿当年就该打死你！就该把你扒皮挫骨！就该活剥了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咔嚓”一声，温落手中的茶盏被捏得粉碎，他猛然站起身，突然感觉如释重负。
　　终于不用再纠结给她一个什么死法了。

　　“差点忘了，君姑娘。”他突然笑了，笑得癫狂又莫名其妙，“差点忘了你当年有多钟情了，差点忘了，你也是跟在他身后的一条母|狗。”

　　“温落！你不得好死！我君绫在此立誓，我必将你挫骨扬灰…”

　　温落没有在回话，他一抬手，“来人，还不给这位君大小姐寻个好去处！”

　　三天后，受尽折磨、灵力尽失的君绫已经奄奄一息。
　　即便是高烧在身，半昏迷之间她仍旧在狠狠咒骂着温落，不断地提醒自己要去报这血海深仇。
　　温落派人把她以一文钱的价格，买进了怜香楼。

　　怜香楼是南郡最大的青楼。
　　起初，怜香楼的老板知道这是曾经的仙门贵女，虽如今仙门覆灭，可谁都知道后面还有多少因果，因此就算不敢拒绝万虫谷，也并未苛对她半分，只是还是将她当成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侍奉，虽不许她随意走动，但也帮她好好疗伤。

　　半年之后，珠州王室以及百姓依旧静悄悄，没有人因为这件事去讨伐万虫谷，万虫谷的人无比顺利地将青城山当作了新的地盘。

　　又过了半年，君绫数次出逃被抓回来之后，整个怜香楼上下终于相信了，此时已经没有人再关心这个女孩，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人被这个故事吸引，争先恐后、一掷千金地想要一亲芳泽。

　　她的人生又迎来了新的地狱。
　　在这三年里，她手里的仙剑变成了古琴和琵琶，从一开始的誓死不从，到眼神渐渐麻木，似乎青城山中那个戴着明黄色蝴蝶钗的少女从未存在过，似乎她从生下来就为了来这秦楼楚馆。

　　又过了四年，人们渐渐失去了对她的新鲜，也渐渐觉得一个毫不反抗的仙家小姐也着实并无趣味，跟那些寻常歌舞场的姑娘似乎也没什么区别，况且此时她已经年近三十，着实比不上那些鲜嫩窈窕的少女。

　　怜香楼上下终于对她放松了看管，也没有人会觉得此时的她还剩下多少意气，一个仙门贵女，在这烟花之地生生地蹉跎了八年，八年太久，久到世人都快忘了她因何而来。

　　没想到，就在这八年之后的一个寻常夜晚，怜香楼突然燃起熊熊大火，照亮了整个黑夜，那一天原本很热闹，所有人都计划着第二天去围观一个凡人封神的盛大场面。大火一直烧到第二天清晨才被扑灭，整个怜香楼被烧成一个空落落的黑色骨架，老板的的血肉和骨骼一起粘在了楼梯上，死状凄惨。

　　君绫却不见了身影。

　　那一天，整个珠州都沉浸在神明归位的巨大震撼与不安中，没有人去计较一个小小烟花女的去向。她离开的时候，还带走了一个襁褓婴儿，那是她唯一一个朋友的遗孤，是客人的孩子。

　　没有人知道，这八年里，哪怕流落风尘，她也在时时刻刻关注着跟报仇有关的一切，在胸中早已写好从今以后的每一步。

　　三个月后，她穿着紫色的衣裙，云鬓半斜，手臂里抱着小小孩子，袅袅婷婷地出现在百越万虫谷的谷口。

　　山谷的大门旁立着两位紫衣侍从，他们看着眼前的女人，纷纷瞪大了双眼，许久过后，才如梦初醒地进去禀报。

　　君绫立在原地，看着这满山的紫色鸢尾花，忽然就觉得，这个地方与传闻中不见天日、不辨东西的阴森诡怖之地并无关系，相反，整个山谷显得静谧而孤独，透着一种不问世事的清高感。
　　足以让人想不到这里面藏着成百上千种毒虫。

　　仅仅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君绫便被传唤到了谷主堂前，她没有抬头看那个人的样子，但是已经猜到了他的表情。

　　那人发出了微不可察的惊叹。

　　她知道，这张脸终于开始发挥出真正的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