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蓝冰玉

1、第 1 章

　　我说这件事你不能去做，狐之拒绝了我。我不再说话了。狐之注视着我。但是我一句话也没有说。狐之一声不吭地坐在我的对面，他注视着我但是嘴唇闭得紧紧的。孙香走了过来。他弯下腰但是我拒绝了。我把头扭过去，看到桌脚狐之露出来的光亮的皮鞋。他脖颈间打着一条带花纹的领带，穿着雪白的衬衫，黑裤子，比之前显得更年轻一些。但是他年纪已经很大了，究竟有多大却没人知道。我也不知道。狐之很多事都告诉我，却对年龄讳莫如深。我觉得他年龄一定很大所以才羞于告诉别人。但我无所顾忌。
　　孙香把一条黑色的围巾蒙在了我的脖子上，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一直拿眼睛看着我。那目光像有某种力量。他的眼睛漆黑，在夜里都发着光。倒像某种动物的眼睛，也许真的是。我等他把围巾缠好后，才抓着他的领带把他拖拽过来。他一声不吭、顺从地仰起脖子面对我，脸上的表情很镇静。我抓着领带把他粗暴地甩到地上，起身从凳子上站起来离开。
　　在走出门口的时候，我看到孙香双臂撑着地正要爬起来，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散乱地垂落下来。

　　“孙香都告诉过你了不要招惹西江！”
　　保姆抱怨的声音。她正在一边气愤地说话，一边蹲下身用毛巾揩拭孙香身上和衣服上的水。

　　我把水杯里的水泼过去。
　　孙香站在桌子旁看着我，他有一双幽静的黑眼睛。那双沉默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嘴里却一句话也没有。窗外的阳光被阻隔。红木地板上一片血迹般的阴影。

　　保姆的声音。孙香一声不吭。我看到他把头低垂着，瘦高的身体看起来骨头很突出。硌人的感觉。我感到很厌烦。
　　我从旁边走过，保姆看到了我，但是她立刻把头低下去，用毛巾裹着孙香的胳膊擦拭。她的头要抬不抬，看向我的方向，又立刻闪躲地垂下去。孙香似乎察觉到什么，立刻把头转过来，接着他看着我。
　　我和他视线交汇了一瞬，然后我移开目光，目不斜视地往屋里走。孙香跟着我的走动目光偏移，一言不发。

　　“真是个贱狗。”
　　古东厌恶地说。他皱着眉头立刻撇开视线，“走吧，我们不要在这里了。连空气都被污染了。”
　　他伸出手要拉我，但我抬起胳膊避开，同时看到孙香低着头，浓密的头发垂落下来，放在身侧的拳头很平稳安静，毫无动静。
　　我笑了笑，面对古东再次伸出的手即将触到袖口，脸上的笑意又冷了下来。
　　“滚开。”
　　我没有看他，从他身边经过径直往前走。
　　身后响起脚步声，古东追赶了上来。
　　“西江！你……”
　　另一道轻微而节奏平稳的脚步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孙香。
　　“滚远一点！你这个贱狗！贱狗！”古东似乎出离愤怒，他停住了脚步，疯狂谩骂，脸色渐渐因为极度的怒火而涨红。
　　“……”
　　孙香一言不发，他从古东身旁走过重新跟在了我身后，似乎对一切毫无知觉。
　　“贱狗！他妈的！”
　　古东嘶哑的怒吼，冲破了喉咙般。声嘶力竭。
　　厮打的声音。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他们。
　　在这其中，孙香有一个瞬间回过头，他的脸边、嘴边还有青痕、血迹。他抓着古东的衣领，双腿压制住他狰狞扭动的双手双脚。古东竭尽全力挣扎着，脸上充血，发出濒死般的喘息和声音。他的双眼仇恨极深地盯着孙香。那目光产生令人恐怖的感觉。
　　古东把眼光移向我。他的眼睛猩红，流着泪水。

　　那天他们都受到了处罚。孙香自然受罚更重，但是他的叔叔为他求情，爸爸免去了更重的责罚。
　　孙叔叔说他把孙香宠坏了。
　　我脚踩着凳子脚，有时看着他拿起钉子、锤子木板敲敲打打。孙香站在我的身后，一只手放在椅背上。从上方飘来甜点的清香。
　　上午的阳光透过玻璃散进来，窗外树丛的身影在波动，地上一片澄澈的光亮。
　　听到这话，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低头瞄向我，又看向孙叔叔，黑黑的脸上眼睛幽亮。
　　孙叔叔笑着摇头，重新低下头，敲敲打打的声音随之而来。
　　孙叔叔做的盒子，后来孙香送给了我。放在了哪里我也忘记了，直到后来有一次在无意中来到阁楼时才在一堆废弃杂物中发现它的存在，散了架，破破烂烂。不用想这一定是韩松荞那个多管闲事的贱货。

　　我拽着韩松荞的头发把他的脸按在地板上。他的脸紧着洁白的地板，被挤压变形，皮肤白得看得出血管，但是还是能够看出嘴角的弧度，和那双野兽般的眼睛。
　　“你比你妹妹贱多了。”我说。
　　他呵呵呵地笑出了声，身体在颤动。
　　韩松荞和韩松麦是双胞胎。一样有着雪白的皮肤，深邃的眉眼，过于漂亮精致的容貌。但韩松荞有着近乎银白色的头发，而韩松麦则是一头耀眼的金发。他们是混血儿，但是家庭并不幸福。他们的母亲是一个极其美丽惊人的俄罗斯女人。
　　他们该感谢母亲的容貌使他们狰狞起来不至于太难堪。

　　我收紧了抓着他头发的手，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起来。把脸转过来些朝着我咧开一个笑。
　　“我说过不要再擅自进我的房间。”我靠近他看着他的眼睛。
　　“你还说过离我远点可是都不算数。”他嘻嘻笑着反驳我。
　　我把他按在地上打。
　　他像躲痒似的躲避着，发出断续的笑声。

　　昆赤不一样。他是我的一条忠诚的狗。他不追求感情上的回应。他不是孙香。他的感情是纯挚的，他为我所做的一切，源于他磐石般的忠诚。像狗对主人。真奇怪，仿佛天生。
　　“我不干。”
　　我听到昆赤说。他显得有些愤怒的样子，怒视着另一个人。
　　我坐在灌木丛遮掩的长椅上，透着重重缝隙撑着下巴看着他们。
　　“不要再和我说了，我不会做的！”昆赤举起了拳头，“如果我发现你做了我也会揍你。”
　　另一个人似乎畏惧了，没有再发出声音。
　　昆赤似乎走了。接着另一个人也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昆赤。”
　　安安站在走廊的一边，穿着一袭白色短裙，绿色缠绕蔓延铺展的葡萄架下，两只手扶在红棕色支柱上，脸上绽开笑，露出小而洁白的牙齿。
　　“你过来，你可以过来吗？”她招手，微微一笑，鬓边的头发被风拂动。带有一种苗条动人的风姿。
　　昆赤看停下来看我，又看向安安，看向我。
　　我没有说话，坐在了一边的长椅上闭目打盹。
　　昆赤动了。我听到他皮鞋的声音，轻微平和。隐约的说话声，一阵远去的脚步声。

　　“安安今天把我叫到后院，”昆赤说，“我不知道他她要干什么，她说她喜欢我。”
　　我没有作出表态。韩松荞的事使我烦躁。
　　昆赤不再说什么了。他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我把一只手表砸在地上。

　　安安经常来找昆赤。昆赤总是在停下来的时候看向我，似乎在寻求我的允许。但是事实上，我并不太在意这些。之后他便沉默地和安安一起并肩离开。
　　他在我身边的时间明显减少。他频繁地神色匆忙地在我身边来返，安安等待的身影在不远处徘徊。渐渐地他跟在我身边时眉头总是皱着，嘴唇抿着，脸色显出某种焦躁不安，似乎有什么心事。但我却没有过问。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我没再看见安安的身影，昆赤重新形影不离地跟在我身边，脸上恢复了从前平静安详的表情。
　　我明白发生了什么。早在这之前，韩松荞就已经告诉了我。他说昆赤去和安安明说他不想再这样了，他感到很痛苦。他要重新回到你身边一旦离开过久仿佛背负着某种罪恶般。心受到折磨。静寂持续良久，最后她妥协了。因为她不想失去昆赤。她很爱昆赤。
　　这是韩松荞告诉我的，他说这话时，黑色眼睛里散发某种诡异的神采。使他在黑夜里像一条蛇。
　　“你开心吗？这都是因为你，西江。”
　　他咧嘴笑了起来。这种略带癫狂的笑使他过于苍白的脸和没有血色的嘴唇显出疲惫的神态。
　　“都是因为你，我的妹妹韩松麦，西江……”他走近了，语气忽然变得温柔起来，狭长漆黑的眼睛漂浮着某种光芒，“她的罪不能白受，西江，我也是……”
　　我看着他靠近，伸开了五指，握成拳再松开。他止住了脚步，盯着我的手，嘴角挂着微笑。他把脸贴近了我的手，带着凉意的苍白皮肤，闭着眼似在感受什么。
　　“西江，你不能再这样了，快没有用了……”
　　他嘴角依旧是那副从小到大不曾改变、仿佛藏着某种深意的微笑。
　　他说得对。快没有了用了。但我还是翻转拳头挥去，那力道使他偏过头去。
　　他笑了起来，那笑声更像一个快乐、无所忌惮的孩子。

　　昆赤是一个好走狗，却不是一个好情人。

　　“我不能……”昆赤的脸色很沉寂，下巴边缘胡子拉碴，围了一圈青色。他看向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
　　“我和她分手了，西江。”
　　他的眼睛看着我，很专注，褐色的眼珠一圈一圈的混乱。
　　我什么也没说。我一句话也没说就起身离开了。

　　昆赤死了。

　　“你爱他是不是？！你爱他？！”
　　安安伸手指着门外门口大声怒吼，声嘶力竭。她的脸色显得很凄凉。
　　昆赤看着她，显出极为惊讶的表情。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他从来没这样想过。
　　“你在胡说什么。”昆赤从衣架上取下大衣和帽子。
　　昆赤穿上外套，戴好帽子后，他抬头望了望，安安背对着他。她披散着头发，身躯在颤抖。他望着她的背影不知道说什么。他转身离开了。

　　昆赤来到西江身边，像往常一样跟他走在一起。
　　昆赤注视着西江。西江的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西江往前走，他的脸色还和从前一样，他像一直从来没有改变过。接着昆赤看见一个人从走廊里出来，个子高挑，身形挺拔。是孙香。昆赤伸手在外套口袋上摸索，摸到枪的轮廓。
　　“西江，我……不想这样的。”
　　沉默了一会儿，孙香说。昆赤看到他那双幽黑的眼睛，细微处有一种乞求的神色。他的脸色却很静默而沉寂。
　　昆赤来回拨动枪栓，他的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眼睛看着孙香。

　　“我为你杀了他。”昆赤说。
　　西江却没有回答他。他的目光放在明亮的窗户，从外穿进来的阳光大片铺散在他身上，使他像陷进某种圣洁的光芒。周边是毛绒绒的光晕，让他亚麻色的卷发和气息显得无法捉摸。
　　“谁？”西江转过头问，他的半张脸陷进白茫茫的阳光中，“孙香吗？”
　　昆赤点了点。
　　“不。”西江似乎笑了笑，“杀孙香干嘛。”
　　空气似乎忽然沉寂下去。西江的一只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一只手支着额头，目光望向窗外。安静的像一尊优美的雕像。
　　昆赤点了点头。他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