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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前二十年云天青一直待在前缘镜。
      按惯例,鬼司勾了魂必先在前缘镜走一遭,照过前世善恶德亏,再转判官殿裁定归处。有罪的发往阴司各处服刑消罪,善恶相仿的派往轮回台,六道轮回,人禽妖兽,谁知来世又成了什么。那为善的则被直接送去地藏司,转入福缘深厚的来世。也有些割舍不下前世的,不愿投胎,就在阴间四处徘徊。像云天青这样总待在前缘镜的倒是少见。云天青在等一个人,而前缘镜是鬼魂最先抵达之地,在这里他才能最早见到他。
      等了二十年,云天青等的那个人没来,却来了另一个熟人。然后他就跟着她来了奈何桥。
      菱纱跟他说,那人被判囚禁东海千年。云天青懒散一笑:“那我等他千年。”菱纱说那人立志成魔,千年之后恐怕还是无期。他连笑容也不曾改过:“那我就再等千年。他不来,我就不走。”
      菱纱生前因为盗墓罪孽深重,但也总算有诸多善行,最后被轻判了在奈何桥头替孟婆烧火百年。云天青便从前缘镜搬来了陪她。毕竟是天河的媳妇儿,虽然只是名义上的,但他对她一直抱有好感,更遑论天河蒙她照顾良多。能陪着她说说话也是好的,阴间亘古寂寞,他怕她受不住。那么他呢?云天青不无心痛地想,是不是又要寂寞千年?
      生前云天青一直以为忘川会是最青洌的颜色,如冰,寒了肺腑,才能冻结了前世。却不想死后到了阴间才发现是艳艳的红,灼痛人眼,晃花人心,只是不知那河水是否也如火般灼烈炙人?或者这才该是忘川的本色,前尘往事燃烧殆尽的灼烈芳华。纵是是无聊琐屑的过往,在湮灭的刹那,也会有烟花般的灿烂。
      菱纱又往炉子里加了一把柴,把火拨亮些,这是她的苦刑,日复一日地往炉里添火。阴间的柴火烟气很大,浓烟裹挟着灰尘缭绕到她身上,一点一点地侵蚀她魂魄上罪恶的阴影,等到罪恶完全消散,她也就结束刑期,可以转世去了。
      云天青在她旁边打坐,菱纱望着他平静的面容有些迟疑,但终是抵不住内心的挣扎开口道:“你今年去见天河么?又快到七月十五了。我,我有些担心。”
      “天河大了,没有我一样可以过得很好。而且有紫英在,我很放心。而且,”云天青睁开了眼:“你也该放下了。过往种种已如昨日幻梦,勿要再做沉迷。”
      “我知道,但是……”
      “菱纱,学会放手。他们的生活不是我们所能干预的,我们只要想念就已足够。过完这百年,你就马上转世去吧,放下前尘,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那你呢?”菱纱直直看他:“如果能放下,为什么你还在这里?”
      “我放不下。我欠师兄太多,不对他亲口说声对不起,我心难安。”
      “如果他根本不来呢?也许他已经成魔,魔的生命无限悠长。”
      “可能吧。”云天青淡淡地开口,“但我还是会等下去,来与不来是他的事,等不等却是我的事。”
      “如果只有绝望呢?”
      云天青的脸被炉火映照得晦朔交替,表情似忧似喜:“那样,我也只有认了。”
      “云叔……”菱纱有些后悔,她不该一时激愤说出那些话来,绝望毕竟太过沉重。
      “哈,傻丫头,你那是什么表情?”云天青好笑的看着他“还有,你不是该叫爹么?来,笑一个,叫声爹来听听。”
      菱纱红了脸,笑骂道:“你现在看着也没比我大多少,还有乱充人家的爹,也不知羞!”
      “哟,你不是和天河拜过天地了么,怎么,又想不认账啦?我云家的媳妇,岂是想当就当,想走就走的,怎么着也该孝敬孝敬长辈啊。”
      “那怎么能算,不过是一场玩笑罢了。”菱纱微微苦笑,她想起了她弥留之际似玩笑似叹息般地对天河说遗憾这一世没能穿上嫁衣,下辈子一定要穿件最漂亮的弥补回来。后来天河去找了紫英,寻来了嫁衣喜烛,与她成亲。之后不久,她就去了。现下想起这些事,宛如隔着纱看镜花水月,懵懂难明,不像是自己曾经历过的。菱纱不禁心下有些怅惘,也没了与云天青嬉闹的心思,怅怅地又拨火去了。
      这样闹了一场,云天青也没了修炼的心思,随意地往后一倚,靠在了石头上。阴间的石头冷硬,丝丝寒气渗骨,渐渐的云天青也有些受不住,叹了口气只得稍微挪得远点,本就不曾一日或忘的往事又掀了起来。
      云天青想起了初上琼华时师兄的万年寒冰脸。现在想来即使是冷颜冷面也是好的,只要是那个人,只要那个人还肯在他面前,无论是冷冰冰地不理他,还是愤怒地责骂他,他都觉得好。他只怕,再也,见不着他。
      半梦半醒间,云天青仿佛又回了琼华,这次是刚上山的那两天。师傅太清教了基本的心法口诀后就嘱咐他们自行修炼,等练至第三重境再去找他。
      他嘟嘟囔囔的抱怨,师兄却只是不理。逼得狠了,反而指责他性情浮躁,不是修炼的料,甩下他洋洋洒洒的去了。
      他目瞪口呆地被丢在空无一人的剑舞坪,反而兴起了从小胡闹捣蛋的好胜之心,下决心要好好修炼,决不能在师兄面前丢脸。那时他怎么也未曾料到,那一刻的好胜之心会在将来化作以后怎么也斩不断的羁绊。

      “我说师兄,你我入门两天,吃睡都在一起,好歹也有同床共枕之谊。可你跟我说话的次数,连十根手指都数不满,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
      “师兄,你倒是说句话啊……”
      “如你这般性情浮躁,说不定几天之后便受不了练功之苦而放弃,与你说话也是多余。”
      “哎!师兄你去哪里?”
      “……练功!找个清静之地。”

      “师兄,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可为什么我却在见不到你?”这么多年,云天青觉得他的灵魂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在不见天日的阴曹地府日复一日地等待一个也许永远不会到来的希望;一半被留在了过去,一遍又一遍地重历着那些与师兄经历的光阴,不曾清醒。
      又二十年。
      菱纱已不会再日日提起天河。云天青知道这并不是遗忘而是化作了更深刻的记忆。单薄脆弱的语言已经无法负荷思恋的重量,那份情早已烙在了心,刻进了骨,融入了血,真正变作地老天荒。只要还存在一日,就永不消散。就像夙玉对玄霄,菱纱对天河,或者是他对师兄。
      菱纱的话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也一天比一天不拿他当长辈看。她说只有在诉说的时候才能感到自己还是存在的,不是这阴间随意的一块石头。
      云天青倒是觉得自己做鬼后脾气是一日比一日的好,竟有耐心陪着她一搭一搭地说话。这日他们说到了琼华。菱纱说:“你当初怎么就想着去琼华呢?若你没去,指不定现在还在哪剑侠风流呢,可见是被鬼迷了心窍。”
      云天青配合地叹气:“那是!这全怪我当初少不更事一时显露了头角,就被掌门给看上了,从此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哟。唉,这人实在是不能太优秀了。”
      菱纱无奈望天:“云天青,你能在自恋点么?”
      云天青哈哈一笑:“若没有我当年的舍己饲琼华,又哪来你今日心心念念的云天河。菱纱,你要好好感谢我的牺牲啊~~~”
      菱纱杏目圆瞪,操起一根胳膊粗的烧火棍嘿然笑道:“要不你再舍己为人一次?我正烧火烧得憋曲,你让我打几下放松放松心情,嗯?”
      云天青赶忙灵活的逃开,嘻嘻叫道:“媳妇欺负公公,有违天条,不是我不让你打,实在是为你好啊!”
      “哼,去你的天条!我是明白野人气死鬼的脾气哪来的了。有了你这个上梁,他那下梁不歪也不成啊!”
      “啧啧,你这就不对了,我这叫优良传统,想我云天青的儿子,哪能让人随便就让人给欺负了。哎,你别真打啊,我认输了还不行么……”
      “这还差不多。”菱纱满意地收回棍子:“话说回来,云叔,你在琼华到底待了多久?”
      云天青沉默了一会儿,道:“七年,准确的说,是六年十一个月零五天。”
      菱纱有些惊讶:“这么清楚?你很喜欢琼华的那段日子吧,否则不会连几天都记得。”
      “那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日子。”云天青嘴角含着一丝笑,他怎会忘,六年十一个月零五天,这就是他与师兄的全部,他怎能忘?
      看着他脸上那个模糊的笑容菱纱谓然叹道:“真是难以置信!我一直以为凭你的性子必定受不了那里的清规戒律,没想到你倒是甘之如饴。”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云天青满脸的不以为然:“琼华派大大小小的清规戒律我几乎犯了个遍。要知道我最常待的地方不是经堂,不是卧房,而是思返谷。”
      “啧啧,也亏你饿得住。”
      “嘿嘿,这你就不懂了。我在思返谷角落里秘密挖了个山洞,平日里使个障眼法,用巨石挡了,储了一洞的口粮,还有满洞的美酒。”云天青说着眼神飘向远处,无限回味:“那可是个喝酒的好地方啊,又清静,风景又好,还没人打扰。”
      菱纱叹气:“还好太清掌门没发现,否则气都被你气死。”
      “怎么没有!”云天青没好气地说:“有次夜里我从思返谷出来碰到采露水的玄震师兄,被他闻到酒气告到师父那里,我就又被狠罚了一顿。这还不算,关键是自那以后师父再也不肯罚我去思返谷,而是要我抄书。还要是簪花小楷,稍微草一点都不行!你去过琼华经楼吧?那里满楼的书,一半以上我都抄过。那段时间我天天抄书到四更,早上还要上早课,睡眠严重不足,随时随地都能睡着。可还是抄不完,幸好……”
      “幸好什么?”菱纱听得兴起,眼看他住口不说了,不满地追问。
      “幸好,”云天青慢悠悠道:“幸好我发现你的火快灭了,你再不加柴就等着受罚吧。”
      “你……”菱纱恨恨地瞪他一眼,丢下一句“回来找你算账。”心不甘情不愿地救火去。
      云天青放松了身体往后一靠,躺到地上,用手遮了眼。他竟已小气到这般地步了么?竟连回忆也不愿分享。
      那时他上山半年,与师兄感情日渐亲密。他被太清罚了抄书,又舍了思返谷那般乐地没处喝酒,正心烦气躁,气急败坏,要抄的两百页菩提清心咒怎么也抄不好。幸好最后师兄化了符灵助他,否则真不知要熬到何时。
      那时他欢喜坏了,殷勤地奉茶,胡天胡地地大赞师兄好人。
      玄霄捧了茶,不屑地冷哼:“我不过是怕你夜半的烛火扰我清眠。”话说的冷,嘴角却还是不禁流出了半分收不拢的暖意。
      他嘻嘻笑着谄媚:“师兄大恩大德,天青永志难忘。天青明日就去寻五十年的陈酿,来与师兄不醉不归。”
      玄霄“啪”的放了茶,恨恨地看他一眼,不知是该怒其酒性难改,还是称其勇气可嘉,一事未平又想着拉他再犯戒律。罢了,罢了,他即本性如此,又何必再多作唠叨。于是他终是什么也没说,只狠狠道:“睡觉!”言罢挥掌灭灯,退了外袍,径自上了床。
      却又只听云天青哀哀嚷道:“师兄,我还没洗漱啊~~~~~~~~~~~你怎么能就被灯给灭了?”玄霄再也掌不住,拊床大笑起来。

      奈何桥头无岁月,一晃就是五十年。整日里上演着形形色色的七情六欲,爱、恨、嗔、痴、喜、哀、怒,看得越多,于人世反而愈是倦怠。百年红尘,千种情思,万般色相,到头来不过是南柯梦醒后,再梦黄粱。
      “云叔,你与玄霄,当真只有师兄弟之谊?”菱纱望着云天青,缓缓地问,眸子里是洞明的机光。
      “不,我喜欢他。”云天青答得很平淡,仿佛这不过是一句最寻常的寒暄,而那些曾经的辗转挣扎从未存在过。这曾是他最为惧怕的问题,为了那一点悖伦的情思,他曾连续几个月如惊弓之鸟般风声鹤唳而惶惶不可终日。他不敢见他,不敢回去,夜夜流连于酒肆勾栏。他甚至怕播仙镇太近,会忍不住想山上的那人,而御剑飞行去陈州的倚栏歌榭。
      幸好那时正是修炼双剑的首个紧要关头,攸关成败,太清和师伯长老们无暇他顾,否则以他这放浪的行事怕是会被即刻扫地出门。离开了琼华就再也见不着他了。再也没有一个人会一脸严肃地帮他作弊,面不改色地喝下他泡坏的茶,在寒冷的雪地与他相拥而行。
      周遭满是莺歌燕舞的繁华,云天青却迷糊得丢了神志,他醉得太厉害,不然为什么他会想不起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是玄霄深夜禁地归来从不点灯的体贴;还是那满天星斗下卷云台他第一次唤他天青,眸中是盛满繁星的温柔;又或者是在更遥远的过去,在他们初遇时就已注定了今日的结局?
      连日的滥饮让云天青胸中烦闷,刚吃的酒菜似乎也过于油腻了。他跌跌撞撞地撑起身来走向舱门,冲到靠水的栏杆边,张嘴欲吐。然后他突然看到师兄,和着银盘似的明月倒映在水里,英俊的容颜随着水波浅浅地荡漾。他惊愕抬头,玄霄正站在岸边,凝目看他。
      云天青动了动唇,似想喊师兄,但终于“哇“地一声吐了个天翻地覆。恍惚间他觉得一个温暖的物体贴近了他,一只手轻抚他的脊背替他顺气。那只手温度偏高,灼灼的热气透过衣料传递到僵硬的身躯,让他的意识渐渐清醒。
      “师兄……”云天青直起身来,不露痕迹地后退一步挣脱了玄霄扶着他的手。他不敢看他,转头看了河面的月亮,缓缓问他:“你为何会来?”
      玄霄收回手被挣脱的手,没有愠色,声音一如既往的带着三分平淡:“我从禁地出来,没见着你……”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就那么看着他。
      云天青却有些受不住,嘿嘿笑着,像往常一样嬉皮笑脸地请求:“师兄,你知道我的性子,待不住的。我只是酒瘾又犯了,偷溜下来喝酒,你不要告诉师父好不好?我不想抄书……”
      “好。”
      “你说什么?!”云天青震惊地转过头来瞠目看着玄霄,他从来没有答应过……
      “我说好。”玄霄的声音还是一如往常的平稳,他的容色有些憔悴,眼圈下有淡淡的青,不日不夜地突破禁制耗去了他太多的精力。
      云天青的耳里“轰”的一声炸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师兄……你,你怎么了?”
      “我答应你的要求,你不欢喜?莫非你是希望我告诉师父?”
      “不……不是。”
      “那就跟我回去,天色不早了。”
      “好……好。”
      回到琼华派,玄霄像往常一样很快就睡了。云天青躺在他旁边,忐忑地看着他的背影,实在睡不着,又不敢翻身,僵了大半夜,连呼吸都小心控制着生怕吵醒了身边人,终于在天快亮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早已日上三竿,玄霄自是不见。云天青被抓了一次,不好再下山,只得在屋里一边打坐一边琢磨玄霄的想法。若说玄霄是转了性,云天青是绝对不相信的,但他昨晚的行为实在古怪。不仅私自下山找他,还应承了他替他隐瞒,这实在不像是谨守清规戒律端正严谨的师兄会做的事。
      云天青心里有事,修炼自是半分进益也无,反而心里越想越烦躁,最后索性一甩手,出门去也。山下肯定是不能去的,云天青略想了想,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地方了。
      这几日没有弟子被罚在思返谷,谷里只有鸟雀的咕鸣。云天青找到他藏东西的山洞,多日没来居然还是老样子,酒菜都是用法术封好的,随时可以享用。他把酒全部搬出来在面前一字排开,然后靠坐在崖壁上随手捞过一坛,拍开泥封,直接就往肚里灌。
      等云天青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草地里都是夏鸣虫的叫声,他的身边横七竖八的滚了一地的酒坛。云天青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拍拍衣服站起身来准备收拾烂摊子回去,在思返谷酗酒,被人发现了又是一条大罪。谷口处传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云天青警惕地抬起眼,心下快速计较着是使用障眼法把坛子变做草比较快还是把坛子抛过山顶丢到山的另一边比较彻底。来人就在那一分钟踏了进来。云天青长吁了口气,是师兄。
      玄霄的眼在地上的酒坛上转了一圈:“月下饮酒,清风为伴,师弟端的好雅兴。”
      云天青勉强笑笑,埋头闷声收拾。玄霄看着他忙碌,半响忽道:“天青,你为何躲我?”
      云天青一怔,动作僵了片刻,很快又恢复过来,一边去抓最后一个酒坛,一边低头回道:“我没有,是师兄你多心了。”
      “哦?那你为何不敢看我?”
      “我……”
      “抬起头来。”玄霄的口气重了几分。
      云天青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慢慢直起身,鼓起勇气去看玄霄的脸,却只把目光留在了他的鼻梁上,避开了那双即使怒气隐隐却依旧让他深深眷恋的黑眸。
      “你到底在躲避什么?”
      “我……”云天青拼命地制止自己逃跑的冲动,他艰涩地开口,仿佛唇上有千斤重担:“没有,我只是,最近有些心情不好。”
      “天青,”玄霄的手揽上他的肩,口气软了下来:“有什么事告诉我好么?”他顿了顿:“你这样,我很担心。”
      云天青抬头怔怔地看着他,现在的玄霄脸部线条很柔和,神色温柔中含着忧虑,他的眼睛正望着他,他能在里面看到自己放大的影子。有那么一瞬间他迷惑了,以为自己就是他眼里的全部,他的手攀上了他的颈项,把自己冰凉的唇映向了他渴求已久的另一片淡红。
      玄霄唇异常的温暖,这灼热惊醒了他,云天青倏地清醒过来,赶忙分开。他的唇上还留有玄霄的余热,身上却早已冷汗淋漓,他想逃走,可怎么也移不开脚步,他就像一棵树,已经被钉死了退路。
      云天青直直地站着,不说不动,他的额发垂下来遮住了眼,脸上看不清表情。也许过了一世纪那么久,也许就是一瞬,他听到了玄霄压抑的声音,一字一顿:“这,就是原因?”
      他抿紧了唇,倔强地站立着。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知该怎样回答,他不知道怎样答才能让师兄不那么羞愧难堪,他只能沉默。
      “这就是你躲着我的原因?”玄霄逼近一步,直直地盯着他,似乎不得到他的回答就不打算罢休。
      感觉到那如芒在背的目光,云天青咬咬牙,眼一闭,硬着头皮道:“是!”
      周身的压力忽然消失了,他被拥入一个暖和的怀抱,他听到玄霄的声音近在耳畔:“天青,你不必如此。你愿意亲近我,我,我很高兴。”

      “果然。”菱纱微笑:“我就觉得你对你师兄不寻常。”
      “是吗?”云天青故作愁眉苦脸:“连你都看出来了,那我岂不坦白得很没成就感?”
      “去你的!”菱纱笑骂:“你坦白个鬼,是本小姐英明神武,观察入微。”
      云天河摊手:“我本来就是鬼啊。”
      “云叔,既然你喜欢玄霄,为什么又要和夙玉下山?如果你没有……”菱纱说不下去了,无论是什么,都太残忍。
      “你想说如果我不带夙玉下山也许我现在还活着,师兄也不会被冰封,对不对?”云天青若无其事地接口。
      菱纱有些慌了,揭别人的伤口怎么都不是件好事,既然知道了他对玄霄的感情当然也能猜到当他决定下山时是多么的痛苦:“我,我是假设……”
      “菱纱,我不后悔,我只是愧疚。”云天青语气温和平稳:“无论我认为我做的决定多么正确,多么的不后悔,我都对不起师兄。我亏欠了他,甚至是背叛了他。不管我的理由多么的光明正大,这一点是不会变的。所以我要在这里等他,亲口对他说对不起。”
      “云叔,对不起。我不是……”
      “不,这没什么。都已经这么多年了,我早就,不痛了……”是啊,师兄,我早就忘记了伤害你的痛苦,你是不是很生气?如果你生气的话那就早点来见我好不好?我跟你道歉,就像以前一样……师兄……

      转眼又是五十年。
      云天青最后一次站在奈何桥头,菱纱在他旁边,牵着他的衣袖,眼睛有些红红的。他宠溺地替她拢拢发,笑着嗔怪:“傻丫头,这是你服刑期满转世的日子,哭什么呢?你该高兴才对啊。”
      “云叔,以后我就再也见不着你了……还有天河、紫英和梦璃,我会忘了他们的……”
      “你也该有新的生活了,你受的磨难太多。来世,你定会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
      “可我并不想忘了你们啊~~我舍不得……”
      “不,不会忘的。最真挚的感情是永远也不会忘的。也许你会不再记得我们是谁,但你一定不会忘记我们爱过你的温暖,你也一定会记得怎样全身心地去爱。菱纱,相信我,你会幸福的。”
      “那么你呢?你会幸福吗?”
      “会的,我们都会幸福的。”云天青微笑:“好了,去喝汤吧,前路漫长,你要好好保重。”
      “嗯。”菱纱仰起脸:“云叔,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既然愿意等他千年万年,为什么就不能去东海见他一面?我知道对你来说修成鬼仙并不是不可能的。云叔,与其去等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来的希望,不如自己去争取。答应我,去找他,好吗?你说过你会幸福的,没有他,你怎么会幸福?”
      “我……”云天青张了张嘴,他并不是没想过,只是……他不知该如何先去面对他。从最开始到现在他一直没变,一直是那么懦弱。从最初明白心意后的逃避,到逃下山的惶恐,再到现在不敢见他的迟疑,他一直一直都是那个惴惴不安的云天青。他一直不敢迈开第一步,总等着师兄先向他伸出手。
      “去见他吧。”菱纱诚挚地望着他:“我们说好都要幸福的。”
      “好……”
      “嗯。那我就放心了。”菱纱笑着挥挥手,走向了孟婆,再也没有回头。

      四百年后,东海。
      云天青站在岸边,月白的长衫被海风刮得猎猎作响。空中几只海鸥正盘旋着觅食。远处天光漏下一抹红,是朝阳遗漏的胭脂。日以继夜的修行终于让他再次站到了阳光下。
      太阳在一点一点地升起,云天青贪婪地望着,这暌违了五百二十载的日出美好得令他落泪。
      海鸥突然发出尖锐的鸣叫,然后海面上毫无征兆地掀起滔天巨浪,遮天蔽日。浓厚的云层忽的聚拢,层层累积叠加,直要低到海面上来。海水沸腾如炽,翻卷不息。一个巨大的漩涡冉冉浮出水面,风云变色,大雨倾盆而至,天地间一片漆黑,唯余闪电霹雳赫赫作响。
      巨大的破水声裂空而来,海面腾起百米高的水幕,那水幕一升到空中即变成弥漫奔腾的浓雾。又一瞬,太阳破空而来,云消雾散,景色鲜妍,天空澄明如洗。
      玄霄金瞳乌发,累累水痕,衣衫碎作褴褛,昂首立于海岸。
      一仙一魔,隔着如梭的岁月再次相遇。此时,他已不是他,他亦不再是他,相望的两眼中除了彼此,世界都黯然失色。
      “天青,”玄霄伸出手:“许久不见,我,甚是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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