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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事 ...

  •   我还记得那年十二月燕州的雪下得有多大,掀开车舆的风帘,沃野上一片白茫萧瑟,车道旁偶尔出现黝黑的枯枝,也快被落在躯干上的雪遮住这天地间为数不多的异色———除了天空,灰蓝得像是许久未洗的靛色夹袄。
      车道上两辆马车想要疾驰,但雪路难走,马蹄易滑,在上一个驿站刚换的四匹枣红马跑得浑身都是雾气,空气一凝又结成细碎的冰晶散在风里。爹和我坐前面那辆,家仆跟在后头,两车厢的一角都挂了白纸灯和三结绳,白纸灯既是为了亮出送葬的身份,也可以驱赶路上的小鬼,三结绳则是象征了后离人“三生轮回”的生死观,人死叫还己,意为把自己还给天地,之后要轮做三次花鸟鱼虫飞禽走兽才有机会再次为人。
      在那几日的燕洛,我们一行人如此赶路丝毫不奇怪,因为那天燕洛的北陵郡王还己,以前受过郡王恩惠的,与郡王交好的,单纯看戏的,坐收渔利的,燕洛两州的百姓自然不必说,连天子也来送归。
      我把手拢在袖口里使劲搓,后悔逞强拒绝了驿站送的暖石。幼时家里曾在洛州住过两三年,后来爹入仕调任岐州才举家搬迁,现在想来也是有五年多没来过北域了。
      爹在一边好似正襟危坐要去面圣,紧抿着嘴面色铁青。不同于官场那些流水小人靠阿谀奉承安身,爹能在文试和天子杠上后还有机会入仕都是多亏了郡王暗中提拔。爹一直敬重郡王,教导我和熠儿时都指着郡王出征的画像说“正气当如此”。郡王待我也是亲切的,避暑让我一同去,读书开蒙也是和郡王世子一块儿。
      我深吸口气,呼在通红的手心里,刚聚起的一点温度只要一丝寒风就给吹没了。世子恐怕现在还守在半开的灵堂里不肯睡吧。说是世子,其实是县主,世子自己打趣说生来就是英才,女身本也不在意,只是郡王和公主不愿像其他贵族家那样教,反倒找天子讨了个郡王世子的名号方便她外出读书不受限制,落个轻松自在。
      我只当她是世子,爬树翻墙打弹弓样样能来,读书弹琴骑射也是百里挑一的出众,世子十岁拉动那张教习用弓的时候我也不怯,举着牌让她打移动靶。咱们是铁关系,不是主子和侍读,世子心底敞亮又把情谊看得重,平常爱随处玩,一身月白窄袖肩披绯色斗篷,随便在城里挥挥手就是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出州玩上半个月才回。世子的威望倒是玩出来的,也得亏是她单靠玩就能让人心服口服地追随。
      寒风见缝就钻,我忍不住哆嗦一下,把自己从儿时的回忆里震了出来。
      “今年这个冬,北域怕是要难熬了。“爹看了眼我冻红的鼻尖,只是叹了口气把车帘拢紧。
      “也不知公主和世子现下如何。”爹从接到讣告那刻便急忙叫人备车,自己连衣衾都没来得及带件厚的。
      “世子要守几天的夜?”我闷了半天憋出一句。
      爹还未回我,车子猛地一晃。我扶着膝盖直起身来,就听到车夫交谈的声音。雪野里什么都是静的,我甚至能听出他们喘气的急促像是生怕冷空气冻伤了肺。
      “外头何事?”爹皱着眉发问。
      车夫掀起帘子一角欠着身回话:“大人,车轮陷进坑里了,马儿又疲,一时半会怕是弄不出来,您看是在车上等会还是……”
      “不了,我着急赶路,等车好了你们再追上来。”爹说罢下了车,回头问我:“翀儿,你可要在这等吗?”
      我急忙摆手:“我跟爹一块走。”本来爹是打算一个人去送归的,我偷摸着跟上了车,爹没发火赶我下去已经算好的,那我更不能和爹唱反调了,保不准哪天醒来就被丢在驿站让我自己回去。
      我担心世子自然是要跟来,可雪那么厚,外面那么冷。
      事到如今真没办法,我咬着牙下车,裹紧我的披风追着爹走入那片翻腾的白茫之中。

      北陵郡王是在磐城边境中的箭,本来就伤得深,偏远西域环境差医治条件差,拖了几天实在拖不住了才送出西域另寻大夫,结果人没撑住路上就还己了。消息传到都城玄南,惊讶的,惋惜的,愤怒的,民众议论了几天都没消停的意思。天子甚至取消了一天早朝以示哀悼。
      这都是爹吊唁完郡王后王府的老管家和爹说起的。爹眉头一拧,带着怒意为常年守在边疆护佑国祚的郡王抱不平,虽不是皇家直系,因积累了战功当了驸马才封的郡王,但受了伤却得不到及时的治疗最后拖死了,这说出去怕是连属国都要讽刺两句。
      这几年来后离和伏滇的矛盾越来越大,不仅断绝了通商,边境还时有摩擦,大大小小的仗一年能打七八次,边境上死个几百人都算常见。
      负责照料郡王的大夫被满门抄斩,押到刑台上还不停地说着:“郡王以前都能撑过来的,我已经用了最好的药了。”
      爹一言不发地听着,听到此处才略一点头说记下这件事了。
      从出发到现在爹的表情就没放松过,勉强挤出一点慈爱让我安慰世子去。
      我领了命转身去灵堂捞人。

      世子坐在棺椁边,手持铜莲灯,昏黄的烛光更衬得一身素袍的冷清。死者为大,守夜的至亲是不能束冠的,如今散着发的世子才依稀从轮廓里让人感受到这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
      世子慢慢抬起头,我猜那双曾流光溢彩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我上前一步跪下,深深地将头贴在交叠的手上:“愚民叩见郡王世子尊下,王爷还己将无忧于天地,还请尊下节哀顺变。”这话说出来我都觉得空洞无用。
      “舟车劳顿,无需行礼,班大人路上可还安稳?已是中夜,班大人和公子暂且在府上宿下吧。”世子摇晃着站起来,大冬天腿脚久不用显得尤为僵硬。
      世子身量和我相近,但送归的事务和每晚的守夜压着她的脊梁压出了憔悴。
      片刻的沉默后我们都想起儿时心照不宣的默契。世子放下提防,凄然对我笑了笑,声音里泛着疲乏:“班翀,我父亲走了,走得太早了。”
      我张了张嘴,想不出一句话,有些事确实无法感同身受。我喃喃地叫了声“融哥……”。
      灵堂里熏着雪檀,苦涩中混了清冽,刺激人想要流泪咳嗽。引魂用的铜莲灯仍被世子紧握在手中,一阵凛风吹得烛光跳动,吹动世子脸上几缕散发。风骨随年齿而长,寒夜里的人浑然是块清辉的玉,是丛挺立的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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