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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鬼迷心窍划半生 ...

  •   兰氏悲喜交加,站在路边高喊容若的名字。

      那美人朝这边望一眼,大叫一声,将网兜一扔,撒腿就往园区深处奔跑,一边跑,一边大喊“小婉姐,快出来!”宝书连忙展开轻功追上,追出半里路,终于将容若拦住。容若左冲右突走不掉,便对旁边的丫头说:“快去叫小婉姐,就说有外人闯进来了,叫她快来。”

      宝书听她差人去叫袁小婉,正合他的心意,便让那丫头去了,对容若道:“什么外人内人,那是你娘,她拼死拼活来救你,还不快跟她回去!”

      “那丑八怪是你娘还差不多!”容若一边说,一边抢出几步,往宝书左侧绕去。

      宝书亲见兰氏为寻她姐妹,上刀山下火海,才弄成了如今的模样,竟被容若轻描淡写骂成丑八怪,心中一怒,当即顾不上礼仪教养,将她的手臂一抓,半举着擒到兰氏跟前。

      兰氏此时站不直,坐不稳,形同抽了骨头,充了气的破皮囊,只能挂在碧雯的肩上。她把容若看真切后,话还没说,眼泪先已下来了,叫了两声“我的儿”,就朝容若踱去,伸手要抱容若。

      容若举手扒开兰氏的手,退后两步,道:“别碰我!丑八怪!”

      兰氏险些摔倒,愣了愣道:“我是你娘,我来救你来了。”

      容若道:“我跟你说,你不要胡乱认人。”

      兰氏一听此话,登时发作,扑上去抱住容若的肩,就撬她的嘴,道:“周容若!我要不是你娘,能知道你爱吃甜食,把右边倒数第二颗牙齿都吃坏了?你被周达义那畜生抓去的前一天晚上,痛得睡不着觉,难道不是我给你泡的盐水?怎么了,坐了几个月牢,连你娘都不认识了?”

      容若这才仔细打量兰氏,看兰氏眼神严厉,跟平时骂人时差不多,方知此人果真是她母亲。可她却无半分喜悦,反而将兰氏像甩蟑螂臭虫一样一把甩开,道:“你走吧!我在这里好好的,用不着你救。”

      “你再说一遍!”兰氏挂在碧雯身上喝道。

      容若不敢回话。

      “你姐呢?”兰氏又道。

      容若道:“死了。”语气中没有半分悲戚。

      兰氏先前听管道中看门老人说起“江清宛若练,霓绯似同胭”的十字口令中没有“如”字,已隐隐猜到容如可能不在园中,或许已卖给了哪个富商,或是进了窑子,万没想到宝贝女儿几个月前还好端端的,再次听到消息竟然是“死了”两个冷冰冰的字,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道:“死了?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她人呢?”

      “自杀呗!你还不知道她。”容若道。

      兰氏跳起抓住容若的衣领,喝道:“你姐一向活泼,不像你整天阴沉沉的,她怎么会自杀,你说清楚!”

      容若推开兰氏的手,退后几步,离兰氏远远的,说道:“是!在你眼里,她什么都好!聪明,活泼,会逗你们开心,会哄人,会给你们长脸。我呢?我什么都不是!我吃的,穿的,用的,就只配用她挑剩下的!吃西瓜她就只吃最中间的两口,做衣服她每年做一两百套,她说要学琵琶,你们就托人从京城里把“相思木”买来给她,我想看一眼,她不让,你们也依着她。她做惯了大小姐,以为走到哪,全世界都要听她的。可是这里不一样,这里人人平等,像她那样猴子尾巴翘上天的,大家不但不纵容她,反而孤立她,践踩她。她找言禧诉苦,言禧也不帮她。她受不了气,只好在门前的紫檀树上吊死。”

      兰氏颤抖问道:“孤立她,作践她的人里,也包括你?”

      容若道:“我不过是把她在家里孤立我,作践我的方法,反过来用在她身上而已。她死不悔改,我有什么办法。”

      “回家!跟我回家!”兰氏气得暴跳如雷,扣住容若的手腕,将她往回拽,喝道:“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容若道:“我说了!我不回!”

      兰氏睁着两只铜铃大眼,瞪着容若道:“你说什么?”

      容若直挺挺地说:“我说,我不回!”

      兰氏气急败坏,低头找树枝柳条便要打容若,找了半天没找到,便摘了一把青草,朝容若脸上使劲抽打,一边骂道:“死娼妇!你还有没有一点羞耻心!你老子娘教你的那些做人的道理,都教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言贼把你关在这金笼子,当做妓女养着,图的是你这张脸,这幅皮肉,难道你不知道?你心甘情愿待在这里,甘愿受他凌辱,甘愿受他圈养,你图什么?”

      容若任凭兰氏打骂,不闪不避,道:“我图什么?我图平等自由!在这里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没有人逼我,没有人打我骂我,没有人指使我,给我气受。这一切,只不过以一个月陪言禧睡一两晚为代价,划算得很,我何乐而不为?”

      众人听了这番说辞,无不瞠目结舌,神情尴尬。

      兰氏更是勃然大怒,懒得跟她多说,拉她就走。

      容若不肯走,死命往后扯,她的小丫头也帮她往后扯。兰氏一个人哪里拉得过两个人,被拉得节节败退。碧雯见状,帮兰氏往回拉,仍拉不过容若两人。宝书见容若使出浑身解数,打心眼里不愿跟兰氏回家,想起凤钗跟她差不多年纪,一心替父报仇,躲避言贼的淫辱,扳倒言贼拯救失踪少女,最终却落个失节投井的下场,而容如却为一己私欲,宁做言贼□□玩物,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无明业火,猛一把掐住容若的手腕,运劲一甩,将容若甩了个趔趄。

      宝书不管她,强拖着她就往回走。

      容若脚尖摩擦草地,又哭又吵。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然背后响起一个女声说道:“你们是什么人?快放手!”

      .

      这声音娇悍中带着威严。

      宝书回头一看,只见身后来了一大群人,约有百八十之数。人群清一色全都是女人,从八九岁的总角丫头,到二十八九岁的云鬟少妇,个个生得明眸皓齿,螓首蛾眉。最前面八个女孩,更是格外引人瞩目,其中既有温柔腼腆的,也有活泼妖艳的,亦有纯真浪漫,英武豪爽的,八位佳丽容貌出众,相比凤钗亦不遑多让。连带周容若在内,九个女子除了美貌,还有一个显著特点——

      瘦。

      宝书心想,原来言贼酷爱单瘦的女子。言贼有此癖好,想必跟他夫人胖得像头母猪有关,他吃多了蒋氏的肥肉,处心积虑地搜集瘦弱女子给他解腻。又想起情园中那一百个姑娘,虽然姿容略有逊色,但都算得上美女,却被言贼当做商品,放在园中招揽生意,恐怕跟她们不够纤瘦有关。

      继而又想,情园和无极园,真称得上美女如云,只怕整个霖县的美女都被言贼圈了进来。言贼仍不知足,就因凤钗瘦削,就对凤钗倾慕如斯,不招至麾下绝不死心。

      回想父亲曾评说,言贼贪色。

      此话的确一点不假。

      宝书又打量领头的女子,见她高挑疏瘦,双腿修长笔直,容貌妩媚,脑海中忽而闪过一朵开得正盛的连茎荷花。她看起来比另八个姑娘年长,大约十八九岁,打扮得富贵逼人,身背雕漆长弓,表情严肃,双目精光四射,不怒自威,应是无极园的首脑。平心而论,单说颜色身姿,不谈亲疏远近,宝书认为,此人比之凤钗亦不逊色。宝书被她的气势所摄,不自觉地放开了周容若。

      容若跑到领头女子背后,道:“小婉姐,她们来抓我,你快赶她们走。”

      女首领竟是袁小婉。

      小婉道:“你们是何人?敢来此撒野?”

      宝书知道她是袁小婉后,心中怯意去了大半。想起她五年前被茶商篡改契约买走以后,一直杳无音信,不但他,连袁大同、袁杰、袁冬青等人都以为她已不在人间,直到言贼在泰华书院再次提到她,宝书才知道她还活着。只是没想到,几年不见,她不但活着,而且活得如此滋润,从食不果腹的微贱戏子,变成了言贼的“后宫”统率。

      宝书心中不禁有些失落,既为她顺应言贼,平步青云而气愤,也为袁杰和袁冬青之死而深感不值,故而说道:“你又是何人?是袁家的清白小女,还是言家的泻火污水?”

      此话一出,小婉勃然变色。

      小婉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三人是来揭她的伤疤的。这些年,她从不想以前的事,从不想以前的人,包括爱她如命的父亲,宠她如宝的长兄,她都不愿怀念。因为一想起他们,就会想起从前毫无尊严的生活,想起一大清早起床吊嗓子被人泼粪,想起别人给她打赏狗嘴里吐出来的糖果,想起穿哥哥小时候的破衣服连肚脐都遮不住,想到冬天被一家子睡在一起的女人挤得伸不开手脚,从而感受到切肤之痛,痛得她心悸腹酸,咽喉嘶哑。

      但是现在好了。

      被送到“春光无极”的最初半年,她还不满十五岁,除了会唱几出戏,她不识字,不懂琴,更不知世上的菜肴如此美味,花样如此繁多,从不注意衣服鞋帽的款式和搭配,不留心四季的变化跟房间的装饰有何牵连。

      更不知情为何物。

      来到无极园后,她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切都是新鲜的,奇异的,美妙的。带给她这一切的,是言禧。于是,她把言禧看做她的救世主,她成了言禧最虔诚的信徒。

      言禧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她跟其他人不同,别人进了院子只是纸醉金迷,她却奋勇向上,学无止境,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礼乐射数,无不涉猎,短短二三年,她即可与言禧畅谈风月,纵马逐鹿。再加她美丽聪慧,言禧待她自然格外亲厚,她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群芳之冠。后来她又历经数年与各方姝丽斗智斗勇,收服人心,遂养成了她的独特气质。

      处变不惊,含威不怒。

      而今她说:“古人有云,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在你看来,‘春光无极’是污秽狎邪之所,而在我等看来,这里却是我等安身立命之处。你们不用拿那些礼义廉耻,孝悌忠信来编派我等。我等生而为人,并未忘本。只不过一入此园,就等于割舍前生,重获新生。入园以前,我等无不郁郁寡欢,如今幸有言郎相助,我等方有机遇脱离苦海。”

      宝书三人听她称言贼为言郎,眉头都皱了起来。

      小婉睥睨三人道:“于我有恩者,自有言郎偿还,于我有怨者,自有言郎惩罚,前生再不与我相干。入园之后,我们忠于言郎,姐妹之间相互礼敬,互相友爱,平等相处,真可谓逍遥快活。与园外尔虞我诈,攀比成风想比,将‘春光无极’称作世外桃源亦不为过。你问我是何人,我既非袁家之女,也非言家之妾,我就是我。如果非要取个名号,我们可以自称‘桃源之主’。那么请问阁下,你擅闯私人禁地,意欲何为?”

      这一番话,将宝书三人说得哑口无言。

      愣了半晌,碧雯道:“那你们听说过倪小姐的事吗?”

      “倪凤钗,言郎求而不得的闺中极品,当然有所耳闻。”小婉道:“言郎每次提她,无不唉声叹气。但古语又有云,人各有命,人各有志。倪姑娘前生志得意满,其父殁后,她志在复仇。这是她的选择,我们无权置喙。但她诬陷言郎,将言郎视作杀父仇人,一心与言郎为敌,却错之极矣。言郎不与她计较,她却变本加厉,多次置言郎于险境。我们常劝言郎,如此以怨报德之人,不要也罢。言郎却说,他爱重倪姑娘,此生志在必得。还嘱咐我们,倘有一日倪姑娘降临无极园,我等不得以往事与她为难。”

      小婉转向宝书道:“你们要是与倪姑娘相识,不妨给她带句话:人生苦短,怡情悦性尤嫌不足,何必费时费力移山倒海?她那样的飞琼惊鸿,注定要与四季春光为伴,打打杀杀的事,就交给言郎吧。”

      兰氏越听越怒,明知她们都被言贼蒙在鼓里,却不拆穿,讥讽道:“等你们老了,又将如何?”

      小婉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在园外餐风饮露也好,在园内穿金戴银也罢,人总会老,总会死。等那一天来了,你我能做什么?不过顺其自然而已。这些年,我享尽清福,再过三天,我年满十九岁,就得搬出我住了五年的‘卓婉楼’,跟言郎告别。说实话,往后无论委身嫁人,或是在园中做个种花养鱼的农妇,或是立刻死了,也都相差不大。于我而言,无论身归何处,魂始终根植于无极园中,此生了无遗憾,挺好的。”

      兰氏还待骂她自私自利,不尊不孝,宝书却示意她不必再说。

      宝书对小婉道:“我只问你,你爹为了救你,已被言贼冻死,你哥为了救你,已被言贼烧成干尸。今天我们就是受了他们的委托,来救你的。你不用说那么多废话,就只告诉我,你跟不跟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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