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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塔楼颂歌御寒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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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风塔顶层颇为宽敞,今夜月光皎洁,秋风如水,更有琴音袅袅,酒香幽幽,遥望四方,灯烛星星点点,如夜半银河,旷达而邈远。
好一派悠闲景象。
刘老夫人登上最后一级台阶看时,只见言禧负手而立,远眺蟾宫,口中念念有词。凤钗身着轻绒静坐案边,垂眸沉思。案上纸笔整齐,壶樽雁列。凤钗对面坐着一人,正在濡墨走笔,似在记录言禧所念的词句。另一人藏于暗处抚琴调音。还有一人在画板旁剔灯添香。三个都是银鬓白髯的耄耋老人。
看似一派和谐。
老夫人叫:“凤儿!”
凤钗傻傻的,听了这一声儿,好似睡梦中被人猛推一下,霎时醒了。回头见是奶奶,当即跑过去撞进老夫人怀里,死抱住老夫人的腰,埋头大哭。老夫人百般劝慰,凤钗却越哭越凶,哭得泪水滔天,悲声震耳。
言禧早回过头来,见是刘老夫人,忙迎上来见礼。
老夫人哪里理他,抱着凤钗又哄又劝,又摸又揉,“我的儿,我的心脏”说个不停。
这时蒋氏和丫鬟婆子上楼来,一见言禧果真和凤钗在一起,醋意发作,她却默不作声,双手撑在腰上,慢慢走到塔楼中央,从鼻孔里“哼”一声,盯着言禧,却不说话。
三个老人和十几个婆子偷看蒋氏模样,都想着看她副表情,发起怒来怕是要震踏整座塔楼,都担心殃及池鱼,没一个敢喘气,都悄悄往暗处挪移,只盼着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言禧飞速瞟一眼贺氏,对众人道:“闲杂人等,都散了吧。”
众人正巴不得一声,没等言禧把话说完,都如过江之鲫,争抢着往楼下赶。动作快的,早已下了两三级楼梯。
蒋氏却慢悠悠地说:“都给我站好了。”
这声音像长了手,瞬间扼住了众人的咽喉。所有人都定在原地,脚没落地的都抬脚悬在半空,生怕弄出半点声响,引起蒋氏注意。蒋氏在桌旁的椅子里坐下,随手翻阅桌上的诗稿,漫不经心地瞧了两眼,大多不过尔尔,便扔了诗文,目光直刺言禧的眼睛,又不说话。
言禧早有预料,临危不乱。
他弓背含笑走到蒋氏身旁,托住蒋氏的手指,捏了捏她的掌心,道:“夫人,你误会啦。我见今夜月明星稀,风轻云淡,正是赏月好时光,因此雅兴大发,忍不住请几位老友来此一聚,抚琴酌酒,闻香吟诗,以记念清宵美景。只因我与三位尊者思路阻塞,难赋佳期,又闻儿媳受倪老弟熏陶教授,素有诗才,故提议请她指点一二,或可令我等茅塞顿开。”
“嗯。”蒋氏打断言禧,拖长尾音道:“‘故提议’,那么试问,是谁提的议?”
言禧眼皮子跳也不跳一下,道:“三位尊者共同提议,都想一睹倪氏遗风。”
那三位清客一听,心都不约而同地咯噔一跳,既不敢认,又不敢驳,都你看我我看你地等蒋氏发落。
蒋氏扫一眼三人,见他们都已老态龙钟,是读书人模样,不像色迷心窍的老匹夫,因此信了一半,把打人的念头暂时放下,道:“既然他们三个诗兴欠佳,需要领教倪氏遗风,那就让他们抄写《定安诗集》岂不更好。你叫他们滚回去,马上着手抄书,别在这丢人现眼。”
言禧忙打手势叫清客下楼。
老者颤颤巍巍,暗自庆幸,无声无息地滚下楼去。
蒋氏翘下巴朝凤钗一示意,又问:“那她哭成这样,又是为何?”
言禧倒杯酒递给蒋氏,蒋氏不接,也不看言禧,言禧只得端着酒杯道:“怪我考虑不周。本以为儿媳诗才横溢,应对作诗十分踊跃,不料她却喜爱独处,不喜与人接触。听闻家主相邀,她虽无心作陪,却尊礼守节,屈尊驾临。赋诗时,她以晚辈自居,不敢在尊长面前强出风头。我见她诗作平庸,忍不住训她两句,清客又有轻慢彼父之意,她少年心性发作,就伤感起来。”
蒋氏听说言禧训饬凤钗,清客奚落倪坚,导致凤钗伤心无处可诉,倒是正合心意,因此又信了一半。回头见贺氏正在慰藉凤钗,便说:“你都听到了,慎行言行端正,你无故诽谤姻亲,居心何在?”
贺氏一听,登时腿软。
她虽早从紫鸢口中听说凤钗已被言禧玷污,可当下凤钗早已换了衣服梳了发髻,全无欺凌痕迹,雨林中亦无半点证据,仅凭一张嘴,哪里说得过言禧。若无铁证,被言禧倒打一耙,她更将死无葬身之地。且顾念凤钗的声名,她不愿让紫鸢当面指证,更不愿让凤钗亲自控诉,只好认栽,扑通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刘老夫人态度却全然不同。
她虽不知底细,但看凤钗哭得几乎背过气去,便知事不寻常。但她虽愤怒,却不鲁莽,看眼下形势,突破口全在凤钗身上,便蹲下身,附在凤钗耳旁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跟奶奶说,奶奶给你出气。”
凤钗全身心仍浸泡在惊恐和悔恨里,三魂七魄都离了真身,只剩一具躯壳哭得脱力,坐在地上,把脸贴在老夫人肚子上,只顾哭。
老夫人揉着凤钗的背,柔声问道:“言禧的话你都听到了,他说的是实话吗?”
凤钗不答。
老夫人又道:“小凤,奶奶只问你,言禧说的是不是真的?”
凤钗架不住老夫人穷根问底,抽抽噎噎,终于摇了摇头。
老夫人见了,当即猜到了八九分,气血上涌,把凤钗扶到贺氏怀里,拿起扫帚就朝言禧跑去,一边大骂:“你究竟对我孙儿做了什么!别以为你骗得了你家那傻婆娘,就能骗得了我!”
言禧眼睁睁地看着扫帚即将敲到他天灵盖,他却肃立不动。反倒是蒋氏容不得别人骂她,更不许别人打言禧,突然跳出来,双手来夺扫把。刘老夫人收手不及,一扫帚敲在蒋氏手腕上。蒋氏大吃一惊,这天底下谁敢打她?立刻暴跳如雷,一巴掌朝老夫人脸上扇去。丫鬟婆子也都来帮忙。贺氏见状,只得撇下凤钗,钻入人群,分开众人。
场面立刻乱成了一锅粥。
老夫人一心只想打言禧,不管别人如何拽她,推她,她都一步步朝言禧挨去。言禧不但不动,反凑上来解释,说什么受了清客蒙蔽,不该请动凤钗之类。老夫人不但不听,反而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全力一拖,把他拖进人丛中。扫把被人抢去,老夫人就从扫把里抽了一根竹梢,朝言禧脸上使力抽打。蒋氏惊叫来推老夫人。贺氏忙挡住蒋氏。丫鬟婆子有的拉贺氏,有的拉刘老夫人,有的拉言禧,只想早把他们拉开,结束撕打。
惟有凤钗独立于战团之外。
匍匐着,哽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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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书倒吸一口冷气。
未上战场,已有退缩之意。对他来说,跟路广对战,无异于蚂蚁撼大树。这七年来,他跟路广对战过四次,没有一次不受伤。
他真的怕了。
路广手持长鞭,双手交叉,抱胸立于塔楼台阶之上,用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睛盯着宝书道:“你是想自己滚出府去,还是想让人抬出去,你自己选。”
宝书回头见百余县民都看着他,其中更有袁大同、周道生等受过言禧迫害的苦主。他很清楚,如果退缩,那些他求过无数次的受害者,还是会看不起他,不相信他,未来想请他们站出来报仇雪恨更会难上加难。可他如果出手,虽无性命之忧,但鬼知道会不会被路广打成残废。
他心念电转,想了想,说:“老太太是我送来的,我就得把她接回去。我不在这等她,难道你送她回去?”
路广却不说废话,吩咐手下道:“轰出去!”
府兵应声而起,围了上来。
这时人群中一个女声说:“嗳呀,倪家老太太上楼了,可别让她伤了我们的言大人。”
话音一落,响应者云集,都往塔楼上挤。
宝书听这声音像是周道生的儿媳妇兰氏,转头去看,却不见人影,只见人流冲散府兵,朝塔楼涌去。他也趁机混进人堆里潜行登塔。
那喊话之人,的确正是兰氏。
她是周家儿媳,为周家育有一对双胞胎,分别叫周容如、周容若。今年一月,言禧突然发布告示,禁止霖县生产红木。而周家是红木大户,禁令一出,半年不到就濒临破产。有人建议周道生的长子,也即兰氏之夫、孪女之父周达善进献爱女求生。周达善有意采纳,但被周道生严词拒绝。后红木林起火,周达善自焚。其弟周达义接班,当天就把容如容若两姐妹送进了言府。
兰氏恨言禧,但又惧怕言府的势力,不敢正面敌对。这时她早料到宝书不敢跟路广硬碰硬,便喊一声暗中帮助宝书。
宝书借助人流掩护,从路广身旁绕过,一入塔内,立即展开轻功,朝顶层飞去。
同时,路广踩踏人潮的脑袋,追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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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老夫人这一趟,主要是为救凤钗。
其次是为报言禧的杀子之仇。她跟凤钗一样,自从得知凶手是言禧,就下定了报仇的决心。她执意单独留在霖县,就是此意。
可以说,她这一趟来,就没打算回去。
如今见凤钗哭得肝肠寸断,安慰许久不好转,老夫人心凉半截。后来见凤钗一摇头,就知道言狗已经得手,满腔愤怒直冲云霄,下手哪还留情,一点形象也不顾,只想抽死言狗。只是碍于人多,想打打不着,想踢踢不到。反倒自己渐渐力竭,瘫坐在地。
丫鬟婆子毕竟见她年纪大,人已倒下了,她们总不至于再往死里逼。
蒋氏却不管,接过扫帚,往老夫人额头上一戳,骂道:“该死的老东西,反了天了!也不看看是谁,你就敢动手!”
贺氏两边不敢得罪,只是哭哭啼啼,跪地磕头求情。
言禧忙上来按住扫帚,道:“好了好了,老夫人年纪大,你就当她老糊涂了。她要打我,也没打着,就让她去吧。”
众人看言禧,见他一身衣服已被抓得稀烂,皮肤上条条血痕清晰可见,听他说没打着,想笑又不敢笑。
蒋氏见他一身伤,哪里知道其中有几道是紫鸢和凤钗抓的,反而扶他到桌旁歇息,准备回房给他敷药。
这时刘老夫人突然爬起,一头撞向言禧,把言禧朝栏杆下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