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麒麟》Luckyfish

6、左右

　　今日早朝极其热闹，群臣你一言我一句的，各持己见各打算盘，足足议了一个时辰。
　　退朝后，夏候玄心中仍有诸多疑问，想要单独问大将军曹爽。但是曹爽陪同小皇帝曹芳去往式乾殿了。
　　夏候玄只得先行离开，等找个合适时机再问。

　　“太初！哥儿几个正准备去铜驼街上吃早点，正好一起，给你接风啊。”
　　夏侯玄刚出太极殿，肩膀就被人从后面勾住了。

　　此时，太极殿外，众人各依次序步出殿门，准备用早膳去。
　　以前在文帝曹丕时期，早朝后有时会留心腹之臣共进早膳，名曰“赐膳”。此制一直延续到了明帝曹叡时，国力经过几代积累更加富足，赐膳范围扩大一度到所有早朝官员。到了小皇帝曹芳继位后，嫌与大臣们一起用膳太过拘束不得自在，后来渐渐就废止了这一制度。无论品级高低，都给予一定膳食贴补，早朝后各自回府用膳；或就近在街上找间馆子解决，食毕再去各衙门办事。

　　“你去雍凉这些日，兄弟们可念着你了！”
　　“是啊，上个月头上，铜驼街新开了家‘小楼春’，那驴肉汤面的味道简直绝了！很是地道，一块儿尝尝去？”
　　中领军将军曹羲、武卫将军曹训几人一起说说笑笑地走过来，对夏侯玄热情相邀。
　　曹羲、曹训是曹爽的二弟三弟，二人共同掌着京中禁军。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位禁军将领。
　　“几位可是要去用膳么？正巧也算上我们……”侍中许允和常侍王广从旁经过，也凑了过来。他二位和夏侯玄是多年好友了，俩月未见，纷纷过来招呼。

　　夏侯玄带着些许歉意一一抱拳道谢：“诸位好意心领，只是今日出来匆忙，府中有点事还要处理，要先回府一趟。改天再聚如何？”
　　“倒也是，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姑母甚是念叨你，那你先忙，咱们改日无妨……”又寒暄了几句，曹羲拍拍他的肩，几人先去了。
　　旁边不断有同僚陆续从旁经过，和夏侯玄招呼问候。

　　离开太极殿，往前行百步左右，再穿过第二道门，群臣三三两两地各自散去，人影渐渐稀少。
　　此时已至辰时，宫内晨光初上，溢光流彩地洒在夏侯玄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光晕，人仿若透明暖玉一般，越发显得光彩熠目。
　　当朝名士风重。夏侯玄少年成名，雅俊无双，十七岁便袭了侯爵，出身名门世家光环加身，难得的是性情温润如玉，身上不见丝毫宗室子弟常有的骄矜之气。他自少时美名便已传遍洛阳，成年后愈加清雅卓群风度翩然，一举一动皆引人注目。
　　就连在宫门值守的侍卫、匆匆路过的宫女们也都忍不住悄悄瞧上一眼，暗暗瞻仰当今第一名士的风采。

　　前面眼看就要出宫，行至最后一道小门处，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喊他：“夏侯将军！且留步……”
　　夏侯玄正步履匆匆，闻声停步，旋过身。
　　看了一眼来人，司马师。
　　遂拱手淡淡道：“常侍大人有何见教？”

　　司马师快步过来，抱拳的动作略显局促：“……前些日，你在雍凉如何？”
　　夏侯玄有些讶异。
　　毕竟，几乎众所周知，以他们今日的关系，话多一句不如少一句，并不适合寒暄。

　　“无他，奉命公干而已。多谢大人。”夏侯玄声音淡淡，神色疏离，目中无一丝波澜。
　　岁月似乎对有些人格外偏爱了些。同辈人大多已年过而立，夏侯玄却依样貌如昔，和二十岁时的身形相貌相差无几。
　　只是，每每看到这张和他已故亡妻略有相似的面孔，司马师总莫名感到几分心虚和不自在。

　　见对方冷淡至此，司马师面上的表情顿时有些僵硬。
　　他的身形高大，目如鹰隼，面部轮廓线条十分硬朗，如刀削斧刻一般，显得有些不苟言笑，看起来很难与人亲近，甚至有几分不近人情的执拗固执。

　　“大人若无旁的事，就此失陪了。”另一边，夏侯玄不失礼节地略略颔首，随即转过身去。
　　“且慢……”司马师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他犹豫着下，遂打算直接说，“方才在朝中，陛下询问征西意见之时，大人为何不出言劝阻？若你进言，想必陛下和大将军会再做考虑……”

　　夏侯玄讶于他在此处喊住自己，更讶于他竟会说出这些，视线淡然扫过去：“恐令常侍大人失望了。在下不过一介区区中护将军，凡事但奉命行事而已。如何左右陛下和大将军的想法？”
　　“……”司马师一时语塞。他虽然在内廷当差，已在朝内担任散骑常侍几年，却始终没太学会官场的那一套虚与委蛇客套敷衍的表面功夫，这点浑不似朝堂中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多数官僚。踌躇片刻后硬着头皮继续道，“昔日你我曾探讨过对蜀策略，西蜀地形险峻，只宜奇袭或智取，切忌正面强攻。如若贸然大举攻伐，结果难料，莫非你忘了太和四年之事……”

　　夏侯玄打住话头，淡淡回道：“以前之事，年月已久，本人多已忘记。也不想再提。”
　　他身后不远处有一排峭直挺拔苍翠欲滴的银杏树，晨风拂来，阳光透过银杏树的枝叶间缝隙，细细碎碎地洒在他的脸上，光影倏忽来去。
　　夏侯玄神情始终淡淡，眉似远山，目若深潭，像是对这番谈话内容兴致缺缺，面上却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似是一派风清云淡，与我无关。

　　不远处有两名侍卫瞧着这边，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儿，禁不住暗中称奇纳闷。
　　——奇了诶！这夏侯氏和司马氏两家不是早就断绝往来了么？今日夏侯将军怎同司马常侍在一处交谈了这么久？
　　宫里人都知，夏侯将军平素为人煦雅有礼，就连待他们这些普通侍卫也都彬彬有礼的。却惟独和司马家不太对，尤其和司马师之间似乎过节甚深，往日两人间简直形同陌路一般。今儿却是怎么了？

　　见左右不时向这边投来探寻的目光，司马师略有窘迫地叉着手，愈加感到不自在。
　　他的性情冷峻刚毅，又有些性急，并不是什么好脾气之人。这些年，或是因为往日旧事和心中愧意，才额外对夏侯玄多了份耐心。
　　犹豫片刻后，他再次硬着头皮道：“小女如意又留书出走了，不知是不是又去了贵府，若是见到她，烦请派人送她早些回去……”

　　三女儿如意一直很是令司马师感到头痛。

　　——如意说起来是司马师的亲生女儿，却自小同司马家的人一概都不亲近。不仅同亲爹没什么话讲，就连和祖父司马懿、祖母张春华，以及叔叔婶婶之间都透着隔膜。
　　其实，这孩子小时候的性情原本很是乖巧伶俐招人喜爱。只是，她三四岁时，娘亲夏侯徽一夕猝亡，后来的继母羊氏虽然待她们姐妹几个很好，但那毕竟不是亲娘。再后来，如意就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
　　因为娘和爹原先住的院子早就封起来了，成了司马府的禁地，谁也不得擅自进入。如意在想娘的时候，就只能跑去夏侯府找外祖母和舅舅。
　　到了夏侯府，她也不太去府中别的地方玩儿，只爱呆在母亲出嫁以前住的院子里，一个人在娘亲住过的房间里，往往一呆就是一天……

　　这些年，如意从几岁的女童长成十几岁的少女，她的模样越来越像少女时的夏侯徽。而且，她像是刻意忽略了夏侯氏和司马氏两家的不相来往。每隔一段时日，如意便一个人不请自到地去了夏侯府。
　　她人小主意正，小脑瓜里成天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时又执拗得很，犯起倔来谁的话也听不进去，除了舅舅夏候玄——这点也是最令司马师头痛的，自己的亲生女儿，和自己一点都不亲近，反倒一心向着他人……

　　“如意也是在下的外甥女，若见到她，自会照顾好她。”夏侯玄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不咸不淡地答了句。随即缄口，不再多言。
　　他的唇角浮现出一个似讥似讽的淡淡弧度，转瞬即逝，又恢复一派淡漠如初模样。目光亦随即转向别处。

　　——对方摆明了一副拒人千里的姿态，不欲交谈之意再明显不过。
　　司马师只得悻悻作罢，再度抱拳，神色有些黯然：“如此，有劳费心了。抱歉打扰了，大人请便。”

　　两人之间隔着丈许距离，一前一后穿过重重宫墙。
　　出了宫城掖门，一左一右，各朝着相背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