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麒麟》Luckyfish

20、剑影

　　“哎呦，老太尉，今日好气色啊！”
　　早朝之前，曹爽和蒋济碰巧在宫门口遇上，拱了拱手，热忱招呼道。
　　“老了老了，比不得大将军您年富力强，威武雄壮嘛。”蒋太尉近日喜添麟孙，人逢喜事精神爽，满面春风遮不住。
　　“拿本将军说笑了不是？”
　　“岂敢岂敢……嗳，太初也来了？”
　　这时，夏侯玄从另一边骑马过来，快步近前和他们招呼问候，几人边聊边往宫中掖门走。

　　距上朝时辰还有约摸一炷香的功夫，陆续有同僚赶往太极殿两侧的候朝房。
　　候朝房分两块，东侧文臣，西侧武将。门前皆设有仪容镜，是为大臣们上朝前整衣冠而用。

　　此时，文臣候朝房的仪容镜前，有人正对镜左右顾视着整具衣冠。不是旁人，正是吏部尚书何晏。
　　“早啊，何尚书！”
　　“何尚书风采翩翩啊！”

　　基本上，候朝房前的仪容镜除了何尚书，其他人很少用。
　　作为曾经名动京城的美男子，何晏长期服丹用药，加上生活养尊处优，看起来仍是风度不减当年。论起辈分，他算是曹爽的叔叔，但是叔侄之间竟然看不出什么年纪差距。
　　何晏有才华又爱附庸风雅，经常在府上举办清谈会，在读书人和太学生中颇有点儿声望。这些年，随着年纪渐长，他年轻时的棱角和尖锐脾气都收敛了不少。在朝中也并不如何张扬，说话行事都低调许多。
　　唯一不算低调的是，他那一直有点儿自赏自恋的习惯。
　　宫人大都知道，何尚书极重官体，甚是爱美——每日不仅衣冠穿戴得齐整，还要在袖里揣把白玉梳子，上殿前从怀里掏出来，对镜将两鬓发丝梳两下，方挺胸踱步而入。
　　日日如此，其他人早就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候朝房灯火通明。文武群臣相互寒暄致意，貌似一团和气。
　　正聊得热乎，“时辰到！”黄门内侍的声音响起。
　　大伙儿纷纷起身列队。

　　司马懿几乎是掐着点儿最后到的。他身后跟着长子司马师。
　　“老太傅，身体安好无恙了？……”王观最先迎上前，关切地招呼道。
　　司马懿笑着和他点头寒暄了两句。同王观说话的间隙，他看到二弟司马孚，微不可察地同他交换了个眼神，但并未搭话，而后步伐略显虚浮地站至文臣队首。模样瞧着倒真有几分“病愈”归朝的样子。

　　众臣依次序站好，参拜完毕。
　　曹芳坐在御案后，依然是有些神情倦怠、兴致不高的模样。
　　毕竟是十二岁的少年，正是玩心重的时候，每日不到五更就要被几名内侍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拎出来，七手八脚地服侍穿戴一番，再从式乾殿赶到太极殿上朝议事，对他显然并不是件乐意的差事。

　　“众爱卿可有事启奏？”
　　听到问话，众臣静了片刻。
　　站在武将队首的曹爽大将军今日并未出列。先前表弟夏侯玄的一番恳谈规劝，多少还是触动了他，让他有些顾虑。
　　立于文臣头排的司马懿目不斜视，面无表情。他一贯奉行谋而后动的原则，你不动我亦不动，是极少做那抢先出头之人的。

　　“陛下，臣有事启奏。”
　　众人一看，是五兵尚书邓飏抢先站了出来。
　　“臣以为，西征之事不容有缓。自陛下登基以来，西蜀姜维几次率军侵扰，屡屡兴兵滋事，明摆着欺我朝无人。如今既然关中空虚，正是出兵有利时机，我朝须尽快派兵，设法除去这块心腹之患，早日使边境稳固，百姓安宁。”

　　“对邓尚书所奏之事，诸位爱卿，有何高见？”
　　“大将军？”曹芳照例先望向曹爽，他们是叔侄关系，私底下同曹爽亲近，在朝中大小事也颇依赖他，惯于看曹爽眼色行事。

　　“军国大事，臣愿先听听太傅和诸位同僚之见。”曹爽拱手道。
　　群臣有点儿意外地相互看了看。

　　司马懿本不欲过早表态，见满朝再无人出声，曹爽已然把话抛了出来，于是略整衣冠出列。
　　一码是一码。恩怨归恩怨。军国大事面前，他还不能装糊涂。

　　“陛下，虽说西蜀给我朝西境造成不小压力，是不争事实。但是挥兵远征，孤军深入，兵家所忌。况且西川地险，又有汉中为天然屏障，易守难攻。依老臣之见，须待时机成熟，方可考虑谨慎出兵，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请问太傅大人，您说的所谓时机，要何年何月才能成熟？”邓飏素来心高气傲又缺少耐性，一听便忍不住插话道，“眼下汉中空虚，这还不算时机成熟？此时不西征，岂非等于白白坐失良机？”

　　此言一出，连曹爽都有些不满地看了一眼邓飏。
　　虽然邓飏今日所奏也算是他的授意默许，想要试探司马懿和群臣之意。但不管怎么说，司马懿毕竟是当朝一品太傅，岂能如此造次没规矩？
　　只是邓飏此时的视线在司马懿身上，并没太注意到曹爽的眼神告诫。

　　司马懿却压根儿没兴趣理会邓飏，而是转向前面，再度拱手道，“昔日，太和年间至青龙二年的六七年间，西蜀诸葛亮曾对我朝五次北伐，其间各有胜负，但终以西蜀退兵收场，北伐不仅大大耗损了西蜀国力，一代英才诸葛亮亦殒命五丈原……”
　　“到了景初二年，趁着先帝病重之际，西蜀姜维继续北伐，与我朝经历大小战役数十次，战绩如何姑且不论，兵困民疲却是事实。诸葛亮在西蜀威望甚高，屡屡以举国之力北伐，自然无人敢言其他。不过，那姜维资历尚浅，虽承诸葛亮遗命，威望却不足以服众。近年，听闻西蜀臣民对连年征伐已颇多怨言，国内对姜维的不满之词甚多，长此以往，不知那姜维将如何收场？……”

　　“太傅长篇大论地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他国北伐之事，又是何意？”邓飏一向自视甚高，话里也带着几丝傲慢不逊。
　　“陛下，老臣今日啰嗦这么多，是在想，以敌国为鉴，未必不能给我朝以些许警示。”司马懿依旧没理会邓飏，而是面向前方，对着曹芳道。

　　邓飏当众被人无视，面上有些挂不住，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太傅所言固然不错。但此一时彼一时，您说的那些事，都已过去十几年了。这些年来，我朝兵精粮足实力雄厚，岂是西蜀小国可比？太傅又何必事事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话未说完，一人衣袖带风大步走到他旁边，双拳紧攥，对他怒目而视！

　　邓飏吓了一跳，不由后退一步。
　　等看清来人，原来是司马师，不由地有点儿气急败坏。他心高气傲目中无人惯了，遂带着几分轻蔑地道：“怎么，司马常侍又要当堂动手么？”
　　几年前，有一日在散朝后邓飏说了两句司马家的风凉话，被司马师听到了，一时冲动气不过，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给了邓飏一拳，“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对我家指手画脚！”
　　从此司马师在朝里就再没升迁过。

　　司马懿轻轻把司马师拨到身后，对他摇了摇头，又转向前面。
　　“陛下，老臣只举一例。太和四年，先帝兴师伐蜀，臣犹记得当年情状。当时，由元侯曹子丹与老臣各率大军同时进发。老臣率军自荆州沿汉水，出西城，溯沔水，抵朐忍，数万兵士历尽艰辛，仅攻克新丰一县，适逢大雨，不得已受诏撤军，前功尽弃。其它几路大军情况类同，今日朝堂诸僚，对此事应当有所耳闻，老臣不再赘述。整场战事，可谓兴师动众而去，偃旗息鼓而归，得不偿失。”
　　说到此处，司马懿终于将目光转向邓飏，“如今西蜀内有费祎、董允等主持后方，外有姜维领兵驻守，此皆精干之辈。我军如若仓促成行，长途远涉送上门去，以疲惫之师对抗刚勇之众，敢问邓尚书，有几成胜算？”

　　“太傅此话何意？难道是觉得我大魏不如西蜀小国不成？”邓飏也不甘示弱，“莫要忘了，今时不同往日，太和四年征西受挫，乃是因接连大雨之故。今日我堂堂大魏兵强马壮，若是提前找星象师占卜，择吉日出征，避过雨期，必能力克顽寇，凯旋而归。”
　　“如此视军国大事如儿戏，呵呵……”司马懿欲说什么，又生生打住，似看跳梁小丑一般，兀自冷笑一声。

　　一时，气氛显得剑拔弩张！
　　邓飏今日对待司马太傅的态度着实有些过于傲慢不太像话了。曹爽刚要出来善后，忽听身后有人先一步出列。
　　“诸位大人，诸位同僚，有话好说，和为贵嘛。”有人拖了长腔道。

　　“既然同朝为臣，都是一家人嘛……”一具熟悉的微胖身躯出列，眯着一双审时度势精于世故的细眼，不是惯当和事佬的蒋济又是哪个？
　　他富态可掬的腮帮子随着笑不住地抖动着，“陛下，臣今日闻听诸位同僚议论热烈，深为我朝和陛下感到欣慰也。”

　　小皇帝曹芳正被吵得头疼不堪，他皱着小眉头，“嗯？蒋爱卿，你欣慰何来？”
　　“启禀陛下，征西非是哪位臣子家事，而是我大魏国事。诸位同僚能以国为家，踊跃出谋划策，群策群力，虽说意见略有分歧，但都是一片忠君为国之心，此乃国兴之兆也，亦是陛下之幸也。”
　　蒋太尉面面俱到，一番话说得涓滴不漏，左右逢源舌灿莲花，一触即发的朝堂气氛总算是稍稍缓了下来。

　　曹芳眉头略展，蒋太尉的话听着似乎很有道理诶，于是面露悦色道：“那依爱卿之见，当如何是好？”
　　“依臣愚见，太傅久经疆场经验丰富，刚刚所言也是事实，不可不考虑。太和四年我朝征西之时，臣亦在朝中，确如太傅之言，该役有些得不偿失，委实令人痛惜……”
　　“但是，话又说活来，事情毕竟已过去十三年了嘛，情势是否有所变化？亦可重新考量一番。像西征这等大事，毕竟非同小可，为慎重起见，微臣提议，不若以一月为期，准许诸位同僚将各人意见陈述至尚书台。一月之后，据此充分商讨，分析利弊，再做定夺不迟……”
　　曹芳点头，转而看向曹爽和司马懿，“不知大将军和太傅以为如何？”

　　“臣无异议。”
　　“老臣赞同。”

　　见无人异议，小皇帝终于长出一口气，“那就暂且依蒋爱卿之言，征西之事，爱卿们有何意见，均可上书尚书台。此事容后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