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如故》flames

15、鹂娘

　　给鹂娘治伤花了好些日子，经此一事，鹂娘变得非常胆小，不敢再让任何人靠近她，除了云意欢。

　　鹂娘知道云意欢是大夫，不会伤害她。

　　其间，厉无归去探望过鹂娘几次，都被云意欢堵在了门外，不让他和鹂娘见面。

　　据云意欢说，现在鹂娘最需要的是修养身体，不是被恐吓。

　　厉无归委委屈屈地表示自己没想恐吓鹂娘，只是想确认一下鹂娘的伤势，却被云意欢往他脸上扔了一面铜镜。

　　云意欢道：“就不让你撒泡尿低头照了，照照镜子吧！”

　　厉无归低头看铜镜，看到了一个印堂发黑，眼圈青紫，胡子拉碴，满脸写满苦大仇深的活阎王。

　　厉无归暂且识趣的放弃了见鹂娘的想法。

　　唉，头疼。

　　没事做，也不想见晏柳。

　　厉无归已经很多天没见过晏柳。

　　百无聊赖之下，厉无归只能跑到院子里练刀，练完刀又练剑，练完剑又练长.枪，总之是把他会耍的那几样兵器从头到尾都耍了一遍，直到耍的满头大汗，心里才稍微踏实了点。

　　过了一会，小六跑过来问他：“侯爷，鹂娘之外的那两个女奴，该怎么处置？”

　　厉无归抬手擦了擦汗，随口吩咐道：“各自给些银两，遣了吧。”

　　小六点头称是，转身走了两步，又再折回来。

　　厉无归幽幽地看着小六，挑眉问：“还有事儿么？”

　　小六暗自叫了声苦，低头飞快地说：“晏大人生了病，上吐下泻的。”顿了顿，“云大夫不给治。”

　　厉无归想了想，道：“另外再找个嘴巴紧的大夫把他治好，就这么养着，在鹂娘的身体好起来之前，除非他死了，否则不必再报。”

　　小六再点了点头，将脖子一缩，“还有、还有一件事。”

　　厉无归瞥了他一眼，“你能别把一个屁憋成几截再放出来么？”

　　小六噗通一声就跪了，小小声地道：“侯爷恕罪，晏大人他、他想要纸笔。”

　　厉无归冷笑道：“那就让他想着吧。”

　　正烦躁着，厉无归忽然听见后院有摔东西的声音，连忙提气赶过去，定睛一看，只见院中到处都堆着被鹂娘砸烂的锅碗瓢盆，药瓶药箱，而云意欢正竭尽全力拉住鹂娘，将她抱在怀里，嘴里轻哼着一支调子奇怪的小曲儿。

　　鹂娘真是被晏柳吓坏了，对于鹂娘来说，晏柳曾是她最相信的人，她连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晏柳会疯疯癫癫地跑来伤害她。

　　厉无归站在院子门口远远的看，想起鹂娘前阵子看见晏柳时，眼里迸发出的光彩，心里颇唏嘘。

　　或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现下，鹂娘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理解他的人了。

　　都是被曾经最信任的人伤害，这一点，鹂娘与他同病相怜。

　　厉无归看着被云意欢抱在怀里安慰着的鹂娘，神色逐渐变得温柔。他跑去街上买了小姑娘最爱的甜食，珠钗，还有各种绫罗绸缎，一股脑地将它们打包回家，偷偷放进鹂娘屋里。

　　厉无归盼着鹂娘能尽快好起来，与出面作证这件事无关，他只是、单纯盼着鹂娘能尽快好起来。仿佛只要鹂娘好起来，他心里也就能跟着不再难受了似的。

　　又过了些天，鹂娘的情况渐渐好转，已经能认出除云意欢以外的人，厉无归便跑去和她见面，尝试与她说起以前的事。

　　令厉无归没想到的是，鹂娘居然意外的坚强。

　　鹂娘向厉无归回忆自己被刺那天的事，虽然神情恐惧，但嘴里说的话依然挺有条理，不算语无伦次。

　　鹂娘慢吞吞地道：“当时，晏大人问我，是否很感激他当年救了我的命，我就点头，然后他又问，是否想要报答他，我就又点头。”

　　“后来……他忽然蹲下来笑了，笑得很……很伤心，我被他吓了一跳，没顾得上听他又说了什么，紧接着胸口一疼，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杀我，我……我当时太害怕了，耳朵眼睛都不好用了，脑子也不好使了，我不记得喊救命，也动弹不了，连翻身都做不到。”

　　于是厉无归叹了声气，将晏柳的事给鹂娘说了。

　　厉无归告诉鹂娘，晏柳其实和刘温一样，都想让她死。鹂娘听得云里雾里，仰着小脸儿问：“既然如此，晏大人为什么还要在五年前费心救我呢？”

　　厉无归被问得哑巴了一会，想不通，便道：“他是个疯子，想一出是一出，正常人长不出他那脑子，也猜不透他想干什么。”

　　鹂娘似懂非懂地点头，看起来很失望，“我原本很喜欢他的，我爹娘去世的早，从前，只有我自己带着妹妹过日子，妹妹死了之后，我心里的天就塌了。我想告，可那些人一听说是刘尚书家的公子干的，别说帮忙了，拎着棍子就把我往外打，只有晏大人，特别认真地教我活着，还说只要活着，总有一天能看见希望。”

　　厉无归撇嘴，“他骗你的，他自己都快活不成了。”

　　鹂娘抿了抿嘴唇，鼻头发红。

　　半晌，鹂娘忽然抬头问厉无归，“你真的会带我去见皇帝么？”

　　厉无归郑重点头。

　　鹂娘抓住厉无归的衣袖，使劲晃啊晃，“那我们什么时候去见皇帝？你可不能再骗我，你发誓！”

　　厉无归举起手，一字一顿的道：“我发誓，绝对不骗你，等你把伤养好了，咱们就去。”

　　鹂娘像是被各种变故弄怕了，一刻也不要多等，“不用，我的伤已经养好了，未免夜长梦多，明天，最迟明天，我一定要和你去见皇帝！”

　　厉无归看了一眼鹂娘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小身板，犹豫道：“但你这样子能行么？”

　　“能行，肯定能行，我就是豁出自己这条命，也要让我妹妹死得瞑目。”说着，鹂娘竟轻声啜泣了起来，“我妹妹、我妹妹才只有那么大点儿，等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浑身是伤，大睁着眼睛，已经变得冰凉凉的了……是我、是我没有看好妹妹，才让她与我走散，小小年纪就遇到这种事。”

　　“我妹妹最怕疼的，平时被虫子咬一下手指，都要粘着我给她吹半天，她、她怎么受得了……”

　　哭声细碎，满含绝望。

　　“我不要钱，多少钱我都不要，我等了这么久，现在只想要刘子良死，要他为我妹妹偿命。”

　　“这样。”

　　鹂娘哭着哭着，又突兀地笑起来，泪眼婆娑地抬头看着天上，“我妹妹才能安息。”

　　厉无归听着鹂娘说话，目光闪烁，似是若有所思。

　　真不知道人死了之后，到底会变成什么，是否还会感到不安和愤怒，感到无法安息。

　　还是说，死了就是死了，真正不能安息的，其实是这些仍然苟且留存于世的活人？

　　比如他，比如鹂娘。

　　厉无归沉默半晌，屈指刮了一下鹂娘的鼻尖儿，笑道：“好，我们明天就去见皇帝，到时刘温也会在，你不要怕，放宽心把事情如实的说出来，其余的交给我。”

　　鹂娘点了点头。

　　……

　　深夜，厉无归久违的从噩梦中醒来，没忍住，还是去地牢里见了晏柳。

　　厉无归琢磨着，就当最后再见一次吧，毕竟，他曾是那么不顾一切的爱着晏柳。

　　厉无归边琢磨着，边抬手推开门。

　　晏柳清减了很多，两腮几乎瘦得凹陷了下去，病殃殃地蜷缩在墙角，看着更像个鬼了。

　　厉无归几步走上前去，将随身带的纸笔扔给晏柳，问他，“怎么样？后悔了没有？”

　　晏柳摇了摇头，低头去捡厉无归扔在地上的纸笔。

　　见到晏柳这样，一股莫大的恶意自厉无归心底陡然升起来，他踢乱那些绵白的宣纸，残忍地提醒道：“你等不到珩王来救你了，明天，我就会带鹂娘上朝。”

　　晏柳僵住一瞬，而后缓缓道：“那么，能否将我留在你这里所有的遗物，送到珩王府？”

　　厉无归皱起眉头，低声道：“可以。”

　　“其他遗物归珩王府，但你的骨，肉，还有你的血，你的每一根头发，都得归我。”

　　晏柳的肩膀开始颤抖，因为低着头，厉无归无法看清晏柳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只能听到对方吞吞吐吐地问他，“除了送纸笔，你今晚来，还要做点别的什么吗？”

　　厉无归嫌恶地又踢了一脚，这次是踢在晏柳身上的，“当然不会再做别的，你令我感到恶心，我不想碰你。”

　　“那天你我喝了合卺酒，按理说……但是正好，我也不想再被你碰了。”

　　晏柳身上还穿着那件满是血污的喜服，长发散乱，在身后打成大大小小的结，好像永远也理不顺。

　　“我不后悔，我不能后悔……”

　　晏柳自顾自地说着话，始终未抬头。

　　“厉无归，即便这人间冷得堪比阿鼻地狱，你也要活着，活得长久一点，不要太早下到地府来见我，我不想再看见你，一眼也不想。”

　　“放心。”厉无归道：“我也一眼都不想再看见你，好好享受你最后的时间吧，毕竟明天一过，你就是把扇子了。”

　　厉无归撂下狠话，转身便走。

　　在他身后，晏柳猛然抬头，紧咬着牙，几次想张口喊住厉无归，几次中途放弃。

　　认命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

　　而他晏柳，从生到死，注定了一辈子都会被厌弃，被嫌恶，被痛恨。无论他做了多少努力，结局都会是这样，这是他的命，他身上被栓了无数看不见的线，刀劈不断，火也烧不断，他只能这样。

　　这是他的命。

　　人间是别人的人间，是他的地狱。